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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石点头(28)

且说吕用之差人打听毕师铎兵马已离高邮,传令将城门紧闭,分遣将士守城,又驱百姓搬运砖石,上城协守。料想敌兵势大,急切难退,行文所部,征兵救援。各路将官,都恨吕用之平日索求贿赂,一个个拥兵观望。吕用之无计可施,想起庐州刺史杨行密,兵强将勇,若得这枝兵来,便可退得毕师铎。即假着高骈牒文,召他星夜前来救援。那杨行密,原是高骈部将,久知高骈昏悖信谗,不亲正事,因此亦怀着异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凑巧有此机会。即起兵赴援,遣来使先赍文还报。那知毕师铎的兵马,已抵扬州城下,使人正遇着游兵,生拎活捉,绑入中军,问了底细,即时斩首。毕师铎恐怕杨行密兵来,内外夹攻,反受其困,亲冒矢石,指麾三军,并力攻破罗城。吕用之越城奔杨行密去了。毕师铎纵兵大掠。高骈开门出见,与师铎交拜如宾主。师铎搜捕吕用之党羽,剐于市曹。有宣州观察使秦彦,率兵来助毕师铎,亦入扬州。师铎尊为主帅,将高骈软监在道院。不过数日,杨行密亲领军马已到,两军大战一场。秦彦、毕师铎大败,损兵折将,收拾残兵,退入城中守御。杨行密中军屯于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诸军,把扬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游兵四散掳掠,百姓各自逃生,几十里没有人烟。城中粮草又少,围困既久,渐至缺乏,民间斗米千钱。高邮发兵来救援,被杨兵扼住要道,不能前进,纵有粮草,也飞不进城。困了八个月余,军中杀马来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到后马吃尽了,便杀伤残没用的士卒来吃。城外围急,秦彦等恐怕高骈为内应,合门杀死。杨行密闻得,令三军挂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彦、毕师铎料守不住,领着残兵出城,负命血战,杀出重围,自回宣州城中。百姓开门迎接杨行密入城,下令抚谕远近,开通行旅,士农工商,照旧生业。一时兵戈虽则宁戢,把那田土抛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说罗雀掘鼠的方法做尽,便是草根树皮,也剥个干净。那些穷人,饿得荒了,没奈何收拾那道路上弃下的儿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盗人子女来食。富人晓得了,悄地转又买来充饥。初时犹以为怪,不过几日,就公然杀食,也论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卖,更无人说个不行。就是杨行密军中,粮饷不继,也都把人来当饭,为此禁止不得。那时就有人开起行市,凡要卖的,都去上行。有的开店的,贩去杀了,零星发卖,分明与猪羊无异,老少肥瘦,价钱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烧把火,孩儿家叫做和骨烂,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为淡菜,黑壮的以为味甜,号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贯四贯,下等的不过千文。满城人十分中足去丁五分,那被杀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总是无知无觉;这未卖的,只恐早晚轮到身上,那种忧愁凄惨,反觉难过难熬。把一个花锦般的扬州城,弄得个愁云凝结,惨雾迷空。生长此地的,或者这一方合该有此灾难。

只可怜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来,凑在数中。还亏宗二娘有些见识,毕师铎初围城时,料得兵连祸结,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粮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赠银两,预备五六个月口粮藏着,所以后来城中米粮尽绝,他夫妻还可有一餐没一餐的度过。等到平静时,藏下的粮也吃完了,存下的银两也用完了,单单剩得两个光身子,腹中饥馁,手内空虚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动!周迪说道:“母亲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经营一年两载,挣得些利息,生一个儿子。那知今日倒死在这个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两口儿的性命!”说罢大哭。宗二娘却冷笑道:“随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后日,也不能够夫妇双还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冻饿极处,毕竟死了一个,救了一个。如今市上杀人卖肉,好歹也值两串钱。或是你卖了我,将钱作路费,归养母亲;或是我卖了你,将儿作路费,归养婆婆。只此便从长计较,但凭你自家主张。”周迪见说要杀身卖钱,满身肉都跳起来,摇手道:“这个使不得。”宗二娘笑道:“你若不情愿,只怕双双饿死,白白送与人饱了肚皮。不如卖了一个,得了两串钱,还留了一个归去。”周迪吟沉不答。宗二娘见他贪生怕死,催促道:“或长或短,快定出个主意来。”周迪道:“教我也没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去得!”周迪会了此意,叹一声道:“我便死,我便死!”说罢,身子要走不走,终是舍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这个模样,将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你自在这里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讲价。”说罢,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说到死地,便有许多恐怖;宗二娘说道杀身,恬不介意。可见烈性女子,反胜似柔弱男子。

当下宗二娘走出店门首,向店主人说道:“我夫妻家本洪州,今欲归乡,手中没有分文,我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丈夫盘缠回去,二来把你房钱清理,相烦主人同去讲一讲价钱。”此时卖人杀食,习为常套,全为为异。店主人就应道:“这个当得效劳。”随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个相熟屠家。这店中此日刚卖完了,正当缺货,看宗二娘虽不甚肥,却也不瘦,一口就许三贯钱。宗二娘嫌少,争了四贯。屠户将出钱来,交与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里边去。宗二娘道:“实不相瞒,我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处,我把这钱去交付与他就来。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屠户心里不愿,那主人家一力担当,方才允许。宗二娘将这四贯钱回到下处,放在桌上,指着说道:“这是你老娘卖儿子的钱,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将此做了盘缠归去,探望婆婆。”周迪此时魂不附体,脸色就如纸灰一般,欲待应答一句,怎奈喉间气结住了,把颈伸了三四伸,却吐不得一个字,黄豆大的泪珠流水淌出来。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说:“这桩买卖做不成,待我去回复了他罢。”转身急走到屠家,对屠户道:“我杀身只在须臾,但要借些水来,净一净身子,拜谢父母养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后死于刀下未迟。”屠户见他说得迂阔,好笑起来道:“到好个爱洁净的行货子。”随引入里面,打起一缸清水,净了浴,穿起衣服,走出店中,讨了一幅白纸,取过柜中写帐的秃笔,写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写罢,走出当街,望着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开这幅纸,读那祭文。屠户左右邻家,及过往行人,都丛住了观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声朗诵道:

惟天不吊,生我孤辰,早事夫婿,归于周门。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妇道孔愧,勉尔晨昏。不期世乱,干戈日寻,外苦国坏,内苦家倾。姑命商贩,利乏蜗蝇。侨寓维扬,寇兵围城,兵火相继,禾黍勿登。罗雀掘鼠,玉粒桂薪,残命顷刻,何惜捐生。得资路费,千里寻亲,子既见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临,姑寿无算,夫禄永臻。重谐伉俪,克生宁馨。呜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鉴此,干戈戢宁。凡遭乱死,同超回轮。

读罢,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听他不出,不知为甚缘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这幅纸递与屠户道:“我丈夫必然到此来问,相烦交与,教他作速归家,莫把我为念。”屠户道:“这个当得。”接来放过一边。众人听了,方道:“原来是丈夫卖来杀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脱衣就戳,面不改色。屠户心中虽然不忍,只是出了这四贯钱,那里顾得甚么,忍住念头,硬着手将来杀倒,划开胸膛,刳出脏腑,拖过来如斫猪羊一般。须臾间,将一个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后人有诗云:

夫妇行商只为姑,时逢阳九待如何。

可怜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无。

原来杨行密兵马未到扬州,先有神仙题诗于利津门上道:

劫火飞灰本姓杨,屠人作脍亦堪伤。

杯羹若染洪州妇,赤县神州草尽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杀之后,天地震雷掣电,狂风怒号,江海啸沸,凡买宗二娘肉吃者,七窍流血而死。扬州城内城外,草木尽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见:

长江水溷不清,昆仑山掩无色。芍药栏前红叶坠,琼花观里草痕攲。芳华隋苑,一霎离披;选胜迷楼,须臾灰烬。古墓都教山鬼啸,画桥空有月华明。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周迪在下处不见妻子回来,将房门锁了,走出店门首张望,口里自言自语道:“如何只管不来了。”店主人看见问道:“你望那个?”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呀!你娘子方才说,情愿卖身市上,换钱与你盘缠归家,央我同到屠户家,讲了价钱,将钱回来,交付与你,便去受杀了。难道你不曾收这四贯钱么?”周迪听了话,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动自摇,说道:“不,不,不,不信有这事!”店主人说:“难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时,你走到市上第几家屠户,去问就是了。”周迪真个一步一跌的赶去,挨门数到这个屠家,睁眼仔细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断在肉台盘上,目睁口张,面色不改。周迪叫声:“好苦也!”一交跌翻地在,口儿里是老鹳弹牙,身儿上是寒鸦抖雪,放声恸哭道:“我那妻吓!你怎生不与我说个明白,地葫芦提做出这个事来。”屠户听了,便取出这幅祭文付与道:“这是令正留付与你的,教道作速归去,莫把他为念。”周迪接来看了,一发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见哭得惨切,都立停住了脚问其缘故。周迪带着哭,将前情告知了众人又讨这幅祭文来看,内中有通文理的赞叹道:“好个孝烈女娘,真个是杀身成仁。”有的对屠户道:“既然是这样一个烈妇,你就不该下手了。”众人又幼周迪道:“你娘子杀身成就你母子,自然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遗言,急急归去,休辜负他这片好念。”周迪依言谢了众人,把这纸祭文藏好,走转下处,见了店主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管哭。主人劝住了,走入房中,和衣卧倒。这一夜眼也不合,寻思归计,只是怎的好把实情告诉母亲。

次日将房钱算还主人。主人说道:“你娘子杀身东西,是苦恼钱,我若要你的,也不是个人了。”周迪谢了他美意,胡乱买了些点心吃了,打个包裹;作别主人,离了扬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饥,脚步又懒,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前不着村,向不着店,心里好生慌张,那时只得挣扎精神,不顾高低,向前急走。远远望见一簇房屋,只道是个村落,及至走近,却是一所败落古庙,门窗墙壁俱无,心里踌蹰道:“前去不知还有多少路方有人家,倘或遇着个歹人,这性命定然断送,不如且躲在庙中,过了这宵,再作区处。”走进山门,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在地上,磕头道:“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难归家,错过宿处,权借庙中安歇,望神道阴空庇佑则个。”祝罢,又磕个头,走起来,四面打一望,只见一张破供桌在神柜傍边,暗道:“这上面到好睡卧。”走出殿外,扯些乱草,将来抹个干净,爬上去,把包裹枕着头儿,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着饿走了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头就熟睡了。一觉醒来,却有二更天气,那时翻来覆去,想着妻子杀身的苦楚,眼中流泪,暗道:“我夫妻当日双双的出门,那知弄出这场把戏,撇下我孤身回,盘缠又少,道路又难行,不知几时才到,又不知母亲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还未可必。万一有甚山高水低,单单留我一身,有何着落,终须也是死数。”愈想愈惨,不觉放声大哭。正哭之间,忽听得殿后有人叫将出来。周迪吃了一惊,暗道:“半夜三更,荒村古庙,那得人来?此必是劫财谋命的,我这番决然是个死了。”心里便想,坐起身来。暗中张望,只见一个人,身长面瘦,角巾野服,隐士打扮,从殿后走出,他说:“半夜三更,这荒村破庙,甚么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应。那人道:“想必是个歹人了,叫小厮们快来绑去送官。”周迪着了急,说道:“我是过往客人,因贪走路,错了宿处,权在此歇息,并非歹人,方便则个!”那人道:“既是行客,为甚号哭?”周迪道:“实不相瞒,有极不堪的惨事在心,因此悲伤。不想惊动阁下,望乞恕罪!”那人道:“你有甚伤心之事,可实实说来,或者可以效得力的,当助一臂。”周迪听了这些话,料意不是歹人了,把前后事细诉一遍。说罢,又痛哭起来。那人道:“原来有这些缘故,难得你妻子这般孝义,肯杀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盗贼遍地,道途硬阻,甚是难行。你孤身独行,性命难保,我看孝妇分上,家中有一头生口,遇水可涉,遇险可登,日行数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见何如?”周迪听了,连忙跳下供桌,拜谢道:“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于何处,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这个庙乃三闾大夫屈原之祠,我就是他的后裔,世居于此,奉侍香火。适来闻得哭声,所以到此看觑。你住着,待我去带马来。”道罢,自殿外去了。

不一时,只听见那人在外边叫道:“生口已在此,快来上路。”随闻得马嘶之声,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门,见一匹高头白,横立门口。周不胜欢喜道:“多承厚情,自不消说起。只是没有人随去,这马如何得回?”那人道:“这马自能回转,不劳挂怀。”周迪跳上马,将包袱挂在鞍鞒,接过丝缰,那人把马一拍,喝声“走”,那马纵身就跑,四只蹄,分明撒钹相似。周迪回头看时,离庙已远,那人也不见了,耳根前如狂风骤雨之声,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只闻得晓钟声响,鸡犬吠鸣,抬头看时,约莫五更天气,远望见一座城池,如在马足之下。暗想道:“前面不知是何州县。”霎眼间已至城下,举目观看,仿佛是洪州风景,心中奇怪。此时城门未启,把马带住,等候开门。须臾间,要入城做买卖的,渐渐来至,人声嘈杂,仔细听时,正是家乡声口,惊讶道:“原来已到家了,马真乃龙驹也。”一回儿城门开了,那马望内便走,转弯抹角,这路径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个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时天色将明,周迪仔细一觑,却便是自家门首,心中甚喜。跳下马来敲门,只见母亲乐氏,同着舅母冯氏,一齐开门出来。看见说道:“呀!儿子你回来了。”再举眼看了一看,问道:“媳妇在那里,如何不见?”周迪听说媳妇二字,心中苦楚,勉强忍住,拿着包裹,说道:“且到里面去细说。”

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冯氏,然后来拜母亲。周母又问:“媳妇怎不同归?”周迪一头拜,一头应道:“你媳妇已去世了。”这句话还未完,已忍不住放声恸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说媳妇为甚死了?”周迪把从前事诉与母亲,又取出钱来道:“这就是媳妇卖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冯氏也不觉涕泪交流。周迪扶起母亲,周母跌足哭道:“我那孝顺的媳妇儿,原来你为着我送了性命,却来报知道。”周迪惊讶道:“他怎地来报母亲?”周母停了哭,说道:“昨日午间,因身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梦非梦的见媳妇走来,对我拜了两拜,说:‘婆婆,媳妇归来了。你儿子娶了一个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粉骨碎身的偏房,只是原来的子舍。你儿子生了一个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头垢面,更不异去日的周郎。’说罢,霎时间清风一阵,有影无形。要认道是梦,我却不曾睡着;要不认是梦,难道白日里见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却是他阴灵来报我!”周迪道:“原来娘子这般显灵。”冯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后为神。现在虽受苦恼,死后自然往好处去了。”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做一场没结果,将头在壁上乱撞,把拳在胸前乱捶,哭道:“媳妇儿,通是我害了你也。”周迪抱住道:“母亲,你就死也报不得媳妇,可怜媳妇死又救不得母亲,却不辜负了媳妇屠身报姑一片苦心。”冯氏也再三苦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