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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好逑传(3)

大夬侯喘定了,又见众侯伯人多胆壮,因又说道:“列位老先生,勿要听他胡讲。他又不是有司捕役,他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圣旨?他不过是韩愿私党,假称圣旨,虚装虎势,要骗出人去。但他来便来了,若无圣旨,擅闯禁地,殴打勋位,其罪不小,实是放他不得,全仗诸公助我一臂。”又吩咐家人:“快报府县,说强人白昼劫杀,若不救护,明日罪有所归。”众侯伯见大夬侯如此说,也就信了。因对着铁公子道:“大凡豪强劫夺之事,多在乡僻之地、昏黑之时,加于村富之家,便可侥幸;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辇毂之下,况当白昼之时,如何侥幸得来?兄此来也觉太强横了些。若果有圣旨,不妨开读;倘系谎词,定获重罪。莫若说出真情,报出真名,快快低首阶前,待我等与你消释,或者还可苟全性命。若恃强力,全凭唬吓,希图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也飞不去!”铁公子微笑一笑道:“我要去,亦有何难?但此时尚早,且待宣读了圣旨,拿全了人犯,再去也不迟。”众侯伯道:“既有圣旨,何不早宣?”铁公子道:“但我只身,他党羽如此之众,倘宣了旨意,他恃强作变,岂不费力?他既报府县,且待府县来时宣读,便无意外之虞矣。”众侯伯道:“这倒说得有理。”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县。

不一时,大兴知县早来了,看见这般光景,也决断不出。又不多时,顺天府推官也来了,众侯伯迎着诉说其事。推官道:“真假一时也难辨,只看有圣旨没圣旨,便可立决矣。”因吩咐快排香案。不一时,堂中间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一对明烛。推官因对铁公子说道:“尊兄既奉圣旨拿人,宜对众宣读,以便就缚,若只这般扭结,殊非法纪。”铁公子正要对答,左右来报:“铁御史老爷门前下马了。”大夬侯突然听见,吃了一惊道:“他系在狱中,几时出来的?”说还未完,只见铁御史两手捧着一个黄包袱,昂昂然走上堂来。恰好香案端正,就在香案上将黄包袱展开,取出圣旨,执在手中。铁公子看见,忙将大夬侯提到香案前跪下,又叫众捕役将韩愿带在阶下俯伏,对众说道:“犯侯沙利,抗旨不出,请宣过圣旨,入内搜捉!”铁御史看见众侯伯并推官、知县都在这里,因看着推官说道:“贤节推来得正好,请上堂来,圣上有一道严旨,烦为一宣。”推官不敢推辞,忙走到堂上接了。铁御史随走到香案前,与大夬侯一同跪下。推官因朗宣圣旨道:

据御史铁英所奏,大夬侯沙利,抢劫被害韩愿,并韩愿妻女,既系实有其人,刑臣何缉获不到?即着铁英自捉,不论禁地,听其搜缉。如若捉获,着刑部严审回奏。限三日无获,即系欺君,从重论罪。

钦此!

推官读完了圣旨,铁御史谢过恩,忙立起身,欲与众侯伯相见。不期众侯伯听见宣的圣旨,知道大夬侯事已败露,竟走一个干净。许多家人也都渐渐躲了。惟推官、知县过来参见。大夬侯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走起身,向铁御史深深作揖道:“学生有罪,万望老先生周旋!”铁御史道:“我学生原不深求,只要辨明不是欺君便了。今韩愿既已在此,又供出他妻女在内,料难再匿,莫若叫出来,免得人搜。”大夬侯道:“韩愿系其自来,妻女实不在此。”铁御史道:“老先生既说不在此,我学生怎敢执言在此?只得尊旨一搜,便见明白。”就吩咐铁公子带众捕役,押韩愿入内去搜。大夬侯要拦阻,哪里拦阻得住?

原来此厅系是宅房,并无家眷在内。众人走到内厅,早闻得隐隐哭声。韩愿因大声叫道:“我儿不消哭了,如今已有圣旨拿人,得见明白了,快快出来!”只见厅旁厢房内韩愿的妻子屈氏听见了,早接应道:“我在此,快先来救我!”众人赶到门前,门都是锁的。铁公子又是一锤,将门打开。屈氏方蓬着头走出来,竟往里走,口里哭着道:“只怕我儿威逼死了!”韩愿道:“不曾死,方才还哭哩。”屈氏奔到内楼阁上,只见女儿听得父亲在外吆喝,急要下楼出来,却被三四个丫鬟仆妇拦住不放。屈氏忙叫道:“奉圣旨拿人,谁敢拦阻!”丫鬟仆妇方才放松。屈氏看见房中锦绣珠玉堆满,都推开半边,单拿了一个素包头,替女儿包在头上,遮了散发与半面,扶了下来。恰好韩愿接着,同铁公子并众捕役一同领了出来。到了前堂,韩愿就带妻女跪在铁御史面前拜谢不已道:“生员并妻女三条性命,皆赖大宗师老爷保全,真是万代阴功。”铁御史道:“你不消谢我,这是朝廷的圣恩,然事在刑部勋臣,本院尚不知如何。”因看着大兴知县道:“他三人系特旨钦犯,今虽有捕役解送,但恐犹有疏虞;烦贤大尹押到刑部,交付明白,庶无他变。”知县领命,随领众捕役将韩愿并妻女三人带去。铁御史然后指着大夬侯对推官说道:“沙老先生乃勋爵贵臣,不敢轻亵,敢烦贤节推相陪,送至法司。本院原系缧臣,自当还狱待罪。”说罢,即起身带着铁公子,出门上马而去。正是:

敢探虎穴英雄勇,巧识狐踪智士谋。

迎得蚌珠还合浦,千秋又一许虞侯。

铁御史去后,大夬侯款待推官,急托权贵亲友,私行贿赂,到刑部与内阁去打点,希图脱罪,不提。

却说铁御史归到狱中,即将在大夬侯养闲堂搜出韩愿妻女三人,押送法司审究之事,细细写了一本,顿时奏上。到次早,批下旨来道:

铁英既于养闲堂禁地搜出韩愿并其妻女,则不独心迹无欺,且参劾有实。着出狱暂供旧职,候刑部审究案定,再加升赏。钦此!

铁御史得了旨,方谢恩出狱。回到私衙,铁公子迎着,夫妻父子,欢然不提。

却说刑部虽受了大夬侯的嘱托,却因本院捉人不出,涉于用情,不敢再行庇护,又被韩愿妻女三人口口咬定抢劫情真,无处出脱,只得据实定罪,上疏奏闻。但于疏末回护数语道:

但念沙利年登不惑,麟趾念切,故淑女情深;且劫归之后,但以礼求,并未苟犯,倘念功臣之后,或有一线可原。然恩威出自上裁,非臣下所敢专主。谨具疏奏请定夺,不胜待命之至。

过两日,圣旨下了,批说道:

大夬侯沙利,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御下,乃逞豪横,劫夺生员韩愿已受生员韦佩聘定之女为妾,已非礼法,及为御史铁英弹劾,又不悔过首罪,反捉韩愿夫妻,藏匿饮赐禁堂,转诋铁英为妄奏,其欺诳奸诈,罪莫大焉。据刑部断案,本当夺爵赐死,姑念先臣勋烈,不忍加刑,着幽闭养闲堂三年,以代流戍。其俸米拨一年给韩愿,以偿抢劫散亡。韩女湘弦,即守贞未经苟合,当着韦佩择吉成亲。韩愿敦守名教,至死不屈,为儒无愧,着准贡教授,庶不负所学。铁英据实奏劾,不避权贵,骨鲠可嘉,又能穷奸虎穴,大有气节,着升都察院掌堂。刑臣督捕徇情,罚俸三月。钦此!

自圣旨下后,满京城皆相传颂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以为奇人,以为大侠,争欲识其面,拜访请交者,朝夕不绝。韩愿蒙恩选职,韦佩奉旨成婚,皆铁公子之力,感之不啻父母,敬之不啻神明。

惟铁御史反以为忧,每对铁公子道:“天道最忌满盈,祸福每相倚伏。我前日遭诬下狱,祸已不测,后邀圣恩,反加迁转,可谓侥幸矣。然奸侯由此幽闭,岂能忘情?况你捉臂把胸,凌辱已甚,未免虎视眈眈,思为报复。我为臣子,此身已付朝廷,生死祸福,无可辞矣。你东西南北,得以自由,何必履此危地?况声名渐高,交结渐广,皆招惹是非之端。莫名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如神龙之见其首不见其尾,使人莫测,此知机所以为神也。”

铁公子道:“孩儿懒于酬应,正有此意。但虑大人职尽言路,动与人仇,孤立于此,不能放心。”铁御史道:“我清廉自饬,直道而行,今幸又为圣天子所嘉,擢此高位,即有小谗,料无大祸,汝不须在念。汝若此去,还须勤修儒业,以圣贤为宗,切不可恃肝胆血气,流入游侠。”铁公子再拜于地道:“谨受大人家教!”自此又过了两三日,见来访者愈多,因收拾行李,拜辞父母,带了小丹,径回大名府家中而去。正是:

来若为思亲,去疑因避祸。

倘问去来缘,老天未说破。

铁公子到了家中,不期大名府也尽知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又见铁御史升了都察院,不独亲友殷勤,连府县也十分尊仰。铁公子因想道:“若终日如此,又不若在京中得居父母膝下。还是遵父命,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为是。”在家暂住了月余,将家务交付与家人;遂收拾行李资斧,只带小丹一人去出门游学。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风流义气冤难解,名教相思害煞人。

铁公子出门游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水小姐俏胆移花

诗曰:

柔弱咸知是女儿,女儿才慧有谁知?

片言隐祸轻轻解,一转飞灾悄悄移。

妙处不须声与色,灵时都是窍和机。

饶他奸狡争先用,及到临期悔又迟。

话说铁公子遵父命,避是非,出门游学,茫茫道路,不知何处去好。因想道:“山东乃人物之地、礼义之邦,多生异人,莫若往彼一游,或有所遇。”主意定了,因叫小丹雇了一匹蹇驴,径往山东而来。正是:

读书须闭户,访道不辞远。

遍览大山川,方能豁心眼。

铁公子往山东来游学,且按下不提。

却说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有一位乡宦,姓水名居一,表字天生,历官兵部侍郎,为人任气敢为,倒也赫赫有名。只恨年将望六,夫人亡过,不曾生得子嗣,止遗下一个女儿,名唤冰心。生得双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轻盈,闲处闺中,就象连罗绮也无力能胜,及至临事作为,却又有才有胆,赛过须眉男子。这水居一爱之如宝。因自在京中做官,就将冰心当做儿子一般,一应家事,都付他料理。所以延至一十七岁,尚未嫁人。

只恨水居一有个同胞兄弟,叫做水运,别号浸之,虽也顶着读书之名,却是一字不识,单单依着祖上是大官,自有门第之尊,便日日在不公不法处觅饮食。谁料生来命穷,诈了些来,到手便消,只如没有一般。却喜生下三个儿子,皆能继父之志,也是一字不识,又生了一个女儿,更是粗陋,叫做香姑,与冰心小姐同年,只大得两个月。因见哥哥没有儿子,宦资又厚,便垂涎要白白消受。只奈冰心小姐未曾出嫁,一手把持,不能到手。因此日日挽出媒人、亲戚来,兜揽冰心嫁人。也有说张家豪富的,也有说李家官高的,也有说王家儿郎年少才高、人物俊秀的,谁知冰心小姐胸中别有主张,这些浮言,一毫不入。

水运无法可施。忽有同县过学士一个儿子要寻亲,他便着人去兜揽,要将侄女儿冰心小姐嫁他。那过公子少年人,也是个色中饿鬼,因说道:“不知你侄女儿生得如何?”他就细细夸说如何娇美,如何才能。过公子终有些疑心,不肯应承。水运急了,就约他暗暗相看。原来水运与水居一虽然分居已久,然祖上的住屋,却是一宅分为两院,内中楼阁连接处,尚有穴隙可窥。水运因引过公子悄悄偷看,因看见冰心小姐美丽非常,便眠思梦想,要娶为妻。几番央媒来说,冰心小姐全然不睬。过公子情急,只得用厚礼求府尊为主。初时府尊知冰心小姐是兵部侍郎之女,怎敢妄为?虽撇不得过公子面皮,也只得去说两遍,因见水小姐不允,也就罢了。

不期过了些时,府尊忽闻得水侍郎误用一员大将,叫做侯孝,失机败事,朝廷震怒,将水侍郎削了职,遣戍边庭,立刻去了。又闻报过学士新推入阁。又见过公子再三来求,便掉转面皮,认起真来,着人请水运来吩咐道:“男女婚配,皆当及时,君子好逑,不宜错过。女子在家从父,固是经常之道,若时难久待,势不再缓,则又当从权。令侄女年已及笄,既失萱堂之靠,又无棠棣之依,孤处闺中,而僮仆如林,甚不相宜。若是令兄在京为官,或为择婚,听命可也,今不幸又远戍边庭,死虽未必,而生还无日,岂可不知通变,苦苦自误?在令侄女,闺中淑秀,似无自言之理,兄为亲叔,岂不念骨肉,而为之主张?况过学士已有旨推升入阁,过公子又擅科甲之才,辗转相求,自是美事。万万不可听儿女一日之私,误了百年大事。故本府请兄来谆谆言之,若执迷不悟,不但失此好姻,恐于家门也有不利。”水运听了府尊这话,正中其怀,满口应承道:“此事治晚生久已在家苦劝,只因舍侄女为家兄娇养惯了,任情任性,不知礼法,故凡求婚者,只是一味峻拒。今蒙太公祖老大人婉示曲谕,虽愚蒙亦醒。治晚生归去,即当传训舍侄女。舍侄女所执者,无父命也;今闻有太公祖之命,岂不又过于父命?万无不从之理。”说完辞出。

回到家中,便走至隔壁,来寻见冰心小姐,就大言恐吓道:“前日府尊来说过府这头亲事,我何等苦口劝你,你只是不理。常言说‘破家的县令’,一个知县恼了,便要破人之家,何况府尊?他前日因见侍郎人家,还看些体面。今见你父亲得罪朝廷,问了充军,到边上去,他就变了脸,发出许多话来。若是再不从他,倘或作起恶来,你又是个孤女,我又没有前程,怎生当得他起?过家这头亲事,他父亲又拜了相,过公子又年少才高,科甲有分,要算做十分全美的了。你除非今生不打算嫁人,便误过了这头婚姻也由你。倘或再捱两三年,终不免要嫁人,那时要思大府官人家,恐怕不能得够。你须细细斟酌。”冰心小姐道:“非是我执拗,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当遵父命。今父亲既远戍,母亲又早丧,叫我遵谁人之命?”水运道:“这话方才府尊也曾说过。他说:‘事若处变,便当从权。父命既远不可遵,则我公祖之命,即父命也。既无我公祖之命,你亲叔叔之命,亦即父命也,安可执一?”冰心小姐低着头想了想道:“公祖虽尊,终属外姓,若是叔父可以当得亲父,便可商量。”水运道:“叔父、亲父,同是一脉,怎么当不得?”冰心小姐道:“我一向只以父命为重,既是叔父当得亲父,则凡事皆听凭叔父当亲父为之,不必更问侄女矣。”

水运听了,满心大喜道:“你今日心下才明白哩!若是我叔父当不得亲父,我又何苦来管你这闲事?我儿,你听我说:过家这头亲事,实是万分全美的,你明日嫁过去才得知。若是夫妻和合,你公公又是拜相,求他上一本,你父亲就可放得回来。”冰心小姐道:“若得如此便好。”水运道:“你既依允,府尊还等我回话,你可亲笔写个庚帖来,待我送了去,使他们放心。”冰心小姐道:“写不打紧,叔父须制个庚帖来,我女儿家去制不便。”水运道:“你既认我做亲父,这些事务都在我身上。谁要你制,只要你写个八字与我。”冰心小姐就当面取笔砚,用红纸写出四柱八个字,递与水运。

水运接了,欢欢喜喜走到自家屋里,说与三个儿子道:“过家这头亲事,今日才做妥了。”大儿子道:“隔壁妹子昨日还言三语四,不肯顺从,今日为何就一口应承?”水运道:“他一心只道遵父命,因我说叔父就与亲父一般,他才依了。”大儿子道:“他一时依了,只怕想回来还要变更。”水运道:“再没变更,连八字都被我逼他写来了。”因在袖中取与三个儿子看。三个儿子看了,俱欢喜道:“好,好!这再动不得了。”水运道:“好是好了,只是还有一件。”大儿子道:“还有哪一件?”水运道:“他说认我为亲父,这些庚帖小礼物,便该我去料理才妙。”大儿子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这些小事,我们不去料理,明日怎好受他的财礼与家私?”水运道:“说便是这等说,只是如今哪里有?”大儿子道:“这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