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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四巧说(10)

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只怕女子中倒没有你这个伶俐人物。”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倒像个男子,还怕男子中倒没有你这样个人才。”因指纸上所画红拂私奔的图像,对生哥说道:“姐姐若学红拂改换男装,莫说夜里私奔,就是日里私奔,也没人认得你是女子。”生哥笑道:“你教我私奔哪个?我若做红拂,除非把你做李靖。”冶娘又指画上鸳鸯,对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称,如雁行一般,恐雁行不若鸳鸯为亲切。倘蒙姐姐不弃,待我对爹爹说,结为夫妇如何?”

生哥听罢,沉吟半晌,忽然流泪。冶娘惊问道:“姐姐为何烦恼?”生哥拭泪答道:“我的行藏,无人能识,今蒙弟错爱,我只得实说了。”便去桌上取过一幅纸来,援笔题诗一绝云:

改装易服本非真,为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与君为伉俪,愿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见诗,大惊道:“难道你真个是男子么?你快把自己的来历,实说与我知道。”生哥便把上项事细述一遍,叮嘱道:“吾弟切勿泄露。”冶娘甚是惊奇,因笑道:“我一向戏将姐姐比哥哥,不想真是哥哥。”生哥道:“我向只因假装女子,不好与你亲近。今既说明,当与你把臂促膝,为联床接席之欢。”说罢,就来与冶娘并坐,又伸手去扯她臂。慌得冶娘红了脸,连忙起身避开。

生哥笑道:“贤弟不是女子,如何做同这羞态?”冶娘便道:“你既不瞒我,我又何忍瞒你。”也取过纸笔,和诗一绝云:

姊不真兮弟岂真?亦缘无地可逃秦。

君如欲与为兄弟,愿我真为男子身。

生哥看了,也惊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把来历说与我听。”冶娘遂将前事述了一遍。生哥说道:“我是男装女,你是女装男,恰好会在一处。正是天缘凑合,应该作配。你方才说,雁行不若鸳鸯。自今以后,不必为兄弟,直为夫妇了。”冶娘道:“兄若有此心,当告知义父,明明配合,不可造次。”

正说间,颜权回来了。生哥亦即辞去,把这段话告知王保。那边,冶娘也把生哥的话对颜权说,大家欢异。

次日,王保来见颜权,商议联姻,颜权慨然应允。在众邻面前,只说程家要台官为婿,须家要存奴为媳。央一个老婆婆做了媒妁,择日行聘。邻舍中有几个轻薄的,胡猜乱想说:“程寡妇初时要女儿出家,如何今日许了须家的台官?想必这妈妈先与须客人好了?如今两亲家也恰好配作一对。”王保由他猜想,只不理他。

时光迅速,过了两年。生哥是十七岁,冶娘是十六岁了。颜权便替他择吉毕姻。拜堂时,生哥仍旧女装,冶娘仍旧男装,新郎是高髻云鬟,娘子是青袍花帽,真个好笑。但见:

红罗盖却粉郎头,皂靴套上娇娘足。作揖的是新妇,万福的是官人。只道辰女配其少男,那知巽却是震,艮却是兑;只道阳爻合乎阴象,谁识乾反是地,坤反是天。白日里唱随,公然颠倒扮去;黑夜间夫妇,暗地较正转来。没鸡巴的公公,倒娶了个有鸡巴的子妇;有阳物的妈妈,倒抬了个没阳物的东床。只恐新郎的乳渐高,正与假婆婆一般作怪;还怕新娘的须欲出,又与假爹爹一样蹊跷。麋边鹿,鹿边麋,未识孰麋孰鹿?凤求凰,凰求凤,不知谁凤谁凰?一场幻事是新闻,这段奇缘真笑柄。

是夜,颜权受二人之拜。掌礼的要请王保出来受礼,王保只推腹痛,先去睡了。生哥与冶娘毕姻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但恨不敢改装易服、出姓复名。

那知事有凑巧,既因学画生出这段姻缘,又因画画引出一段际遇。

你道有何际遇?原来那时孝廉花黑已中过进士,选过翰林,因与丞相业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蓝氏,要画一幅行乐图,闻得留后村须家的媳妇善能传神,特遣人抬轿来请,要邀到府中去画。冶娘劝生哥休去。生哥想花黑有收葬他父母的恩,今日不忍违他夫人之命,遂应召而往。

那夫人只道生哥是女子,请至内堂相见。礼毕,吃了茶点,便取出白绢,教生哥写照。生哥把夫人细看一回,提笔描画起来,顷刻间,画成一个小像。夫人与侍女看了,都说像得紧。

夫人大喜,因对生哥道:“我先母蓝太太的真容,被兄弟遗失了,今欲画,争奈难于摹仿。我今说个规模,就烦你画。若画得像,更当重谢。”生哥领诺。夫人指自己面庞,说那一处与先母相同,那一处与先母略异。生哥依言,凭空画出真容。却出奇怪,竟画得俨然如生。

夫人看了,拍掌奇称,一头赞,一头看,越看越像,如重见母亲一般,不觉呜咽涕泣起来。生哥在旁看了,也不觉泪流满面。夫人怪问道:“我哭是想念先母,你哭是为何?”生哥拭泪道:“妾幼丧二亲,都不曾认得容貌。今见夫人描画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虽会传神,偏无二亲可画,故不禁泪落耳。”

夫人听说,问道:“我闻你的母亲尚在,如何说幼丧二亲?”生哥忙转口道:“夫人听错了,妾说幼丧父亲。”夫人道:“我如何听错?你方才明明说幼丧二亲。莫非你不是程寡妇生的?可实对我说。”

生哥想:“花公是有情义的人,我今对他实说来历,料也不妨。”因向前对夫人道:“当初我父亲蒙花老爷厚恩,今日怎敢隐瞒?但望夫人恕我死罪,方敢说出。”夫人道:“奇怪了。我与你家素不相识,我家有何恩?你今有何罪。”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细禀。”夫人便叫女使们退避一边。

生哥先说自己男扮女装,本不当直入内室,因不敢违夫人之命,勉强进来,罪该万死。然后从头至尾缘故细细告陈,并将妻子冶娘的始末,一发说明。夫人听罢,十分惊异,便请花黑进来,对他说知其事,能与生哥相见,花黑亦甚惊异。

忽家人进来说:“报人报到。报老爷原官起用。”原来海陵王御驾南征,中途遇害。丞相业厄虎护驾,亦为乱军所杀。朝中更立世宗为帝。这朝人主,极是贤明。凡前日无辜被杀的官员,书皆恤赠,录其后人;其余被黜被逐的,起复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

当下花黑看了报文,便对生哥道:“当今新主贤明,褒录海陵时受害贤臣的后人,廉谏议亦当在褒录之例。你今既为他婿,廉公无子可录,女婿可当半子。至于令先尊题诗被戮,我当奏白其冤。你不惟可脱罪,还可受封。”生哥谢道:“昔年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说罢,侧身下拜。拜毕,回到家中,说知其事。冶娘与颜权、王保,俱各欢喜。

花黑即日赴京陛见,就上疏白李真之冤,说:“他所题二诗,一是叹本朝无人,一是叹南朝为奸臣所误,并无一语侵犯本朝。却被奸人谋害,无辜受戮,深为可悯。其妻江氏,洁身死节,尤宜矜恤。况今其子生哥,现配先臣廉国光之女,国光无子,当收录其婿,以酬其忠。”又将王忠感天赐乳,颜权梦神赐须之事,一一奏闻。

世宗览奏,降旨:“赐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诏。封冶娘为孺人。王保忠义可嘉,授太仆丞。太监颜权,召还京师,授为六宫都提点。”命下之后,生哥与冶娘方才改正衣装。一个大乳苍头,一个长须内相,都复了本来面目。一时传作奇谈。正是:

前此阴阳都是假,今朝男女尽归真。

众人受了恩命,各各打点赴京。生哥独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难之中,未曾为父母守制。今欲补尽居丧之礼,庐墓三年,然后就职。”天子准奏。生哥与冶娘披麻执杖,至父母墓前,排下祭品拜奠。想起二亲惨死,死后有缺祭扫,直至今日方敢到墓前一拜,便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观者无不悲伤。

王保闻得生哥夫妇都在墓所,便于未赴京之前,备下祭礼,至墓前设祭。那时王保脱下冠带,换了青衣小帽,向墓前叩头,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苏州时,因急欲归报主母消息,未及收殓主人尸首。及主母死后,小人又急保护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殓尸首。今日天幸,得遇恩救,才得到墓一拜。向蒙皇天赐乳,仙翁庇佑,我主仆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报,小主人已谐姻配,又得了官职。未识主人主母知道否?倘阴灵不远,伏乞照鉴。”一头说,一头哭。从人见之,尽皆下泪。

王保祭毕,换了冠带,恰值颜权也来吊奠。王保等他奠罢,一同别了生哥夫妇,再备祭品,同颜权到双忠庙拜祭一番。颜权又将庙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后与王保赴京。

生哥自与冶娘庐墓。又闻朝廷有旨,着玉田县官为廉国光立庙,岁时致祭。生哥遂同冶娘到彼处拜祭了,复回墓所。三年服满,然后赴京,谢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闻塘报,临城县有妖妇牛氏,结连山寇作乱,势甚猖獗。你道那妖妇是谁?原来就是尹大肩之妻。那尹大肩存日,恃海陵王宠幸,作恶多端。近来被人告发,世宗有旨,籍没其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颇知妖术,逐与其子尹彪逃入山中,啸聚山贼作乱,自称通圣娘娘。官兵追捕,反为所败。

生哥闻知此事,激起雄心,说道:“此是我仇人妻子,我当手刃之。”遂上疏自请剿贼。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诏兼行军千户,领兵三千,前往讨贼。

生哥奉旨,督师前进。牛氏统领贼众,据着险峻高岭,立下营寨,要用妖法迎敌。那知生哥有碧霞真人所传的剑术,便不等交锋,先自飞腾上岭,挥剑斩了牛氏并尹彪首级,然后驱兵杀去。贼众无主,非逃即降,寇氛悉平,奏凯回朝。天子嘉其功,升为中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并降旨追赠其父母。

生哥谢恩。是夜即得一梦,梦见一个金袱绯衣的官长,一个凤冠霞帔的夫人,对生哥道:“我二人是你父母。上帝怜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祸,一以节烈捐躯,已脱鬼录,俱得为神。令受皇恩,又膺天龙,你今不消哀念。”生哥醒来,记着梦中所见父母的形貌,画出两个真容,去唤王保来看。王保见了,惊说道:“与主人主母容貌一般。”生哥大喜,即去装裱,供养在家。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弃了官,要去寻访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别生哥夫妇,飘然而去。生哥思念其忠,也画他形像,立于李真之侧,一样岁时致祭。又画碧霞真人之像,供养于旧日茅庵,亦以王保配享。

后来花黑出使海上,遇见王保,童颜鹤发,于水面上飞身游行。归来报知生哥,知其已成了仙。颜权出入宫勤谨,极蒙天子宠眷,寿至九十七而终。冶娘替他服丧守孝,也画真容供养。这是两人忠义之报。

看官所说,人若存了忠义,不愁天不助,神不佑。试看奴仆、宦竖尚然如此,何况士大夫?故这段话文名曰《忠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