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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照世杯(7)

忽闻得一阵猩风,刮得渐渐逼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跟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震得响动。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一个披发的怪物,长臂黑身,开着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有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觉得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高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乱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性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水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水还浅,又有些温暖气儿。要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又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水里走去。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还有岸上脱得赤条条才下水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怎么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怎么这等命苦?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迷死了,也落得受用些儿。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白白龌龊了身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正是:

洛女波中现,湘娥水上行。

杨妃初浴罢,不乱此轻盈。

你道这洗浴的,还是妖女不是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水。这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水都是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只是好浴。他们性情再忍耐不住,比不得我们中国妇人,爱惜廉耻,要洗一个浴,将房门关得密不通风,还要差丫头立在窗子下,惟恐有人窥看。我道妇人这些假惺惺的规模,只叫做装幌子。就如我们吴越的妇女,终日游山玩水,入寺拜僧,倚门立户,看戏赴社,把一个花容粉面,任你千人看,万人瞧,他还要批评男人的长短,谈笑过路的美丑,再不晓得爱惜自家头脸。若是被风刮起裙子,现出小腿来;抱娃子喂奶,露出胸脯来;上马桶小解,掀出那话儿来,便百般遮遮掩掩,做尽丑态。不晓得头脸与身体总是一般,既要爱惜身体,便该爱惜头脸,既要遮藏身体,便该遮藏头脸。古云说得好:“篱牢犬不入”,若外人不曾看见你的头脸,怎就想着亲切你的身体?便是杜景山受这些苦恼,担这些惊险,也只是种祸在妻子凭着楼窗,被胡衙内看见,才生出这许多风波来。我劝大众要清净闺阃,须严禁妻女姊妹,不要出门是第一着。若果然丧尽廉耻,不顾头面,倒索性像安南国,男女混杂,赤身露体,还有这个风俗。我且说那杜景山,立在水中,恣意饱看,见那些妇女浮着水面上,映得那水光都像桃红颜色。一时在水里也有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抱着,像男女交媾的,也有唱蛮歌儿的。洗完了,个个都精赤在岸上洒水,不用巾布揩拭的。那些腰音间短阔狭,高低肥瘦,黑白毛净,种种妙处,被杜景山看得眼内尽爆出火来。恨不生出两只长臂膊、长手,去抚摩揉弄一遍。那晓得看出了神,脚下踏的块石头踏滑了,翻身跌在水里,把水面打一个大窟洞。众蛮妇此时齐着完了衣服,听得水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我们脱了衣服,重下水去捉起来。”杜景山着了急,忙回道:“不是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一个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一个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俺们,可叫他起来。”杜景山道:“我若是不上岸去,就要下水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路,在枕石山遇着狒狒了。可怜你受了惊吓,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压惊。”杜景山立起了身,自家看看上半截,好象雨淋鸡;看看下半截,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

走到一个大宅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杜景山看见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斧,晓得不是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一个婆子捧了衣服,要他脱下湿的来。杜景山为那玉马在衣带上,浸湿了线结,再解不开,只得用力去扯断,提在手中。厅上一个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阶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欢喜。杜景山看见他夺去,脸都失了色,连湿衣服也不肯换,要讨这玉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对着垂环孩子说道:“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个马儿,同俺家的马儿一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杜景山猴急道:“这是我的浑家,这是我的活宝,怎不还我?”老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干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老妇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瓢橘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为何酒也不吃,干衣服也不换么?”杜景山咕嘟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还有甚心肠吃酒、换衣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手衣袖里提出一个玉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玉马在手里,道:“这两个都是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一个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出来道:“怎么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了,忙把两个玉马递在他手里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哭道:“没有玉马,我回家去怎么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一个玉马打甚要紧?就哭下来。”杜景山又哭道:“看见了玉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玉马,就如拆散我的浑家,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中的事?只管强逼道:“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问道:“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丈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头,扛他做女婿的,也没有这样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一并送了你,只是我有句话动问,你这玉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乱应道:“这是在下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黎季犛所害,遗下这一个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儿荫袭。小孩儿进朝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玉马与人,叫他仔细珍藏,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将一个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这一个。客长你还不晓得玉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身上就是透湿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骑他。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们明日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罢。”

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只要有了这猩猩绒,不管甚么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朱春辉接着问道:“你手里拿的是猩猩绒,怎么一时就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玉马,将猩猩绒交换了去。还是他多占些便宜。”朱春辉惊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身边的玉马么?那不过是玉器镇纸,怎算得宝贝?”杜景山道:“若不是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交易?”朱春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面去开房门道:“造化便好,只是回家盘缠一毫没有,怎么处?”猛抬头往房里一看,只见搭包饱饱满满的挂在床棱上,忙解开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绒将单被裹好。朱春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问道:“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春辉道:“银子若没有脚,为何人若身边没得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起来。朱春辉道:“吾兄既到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趁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在这边收货物?况在下原不是为生意而来。”朱春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交易了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交易,是极好的了。只是吾兄任劳,小弟任逸,心上过不去。”朱春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身,怎么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足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春辉,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不消几日,已到家下。还不满两个月。

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色,如十余载不曾相见忽然跑家来的模样。只是杜景山不及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娘子,你将那猩猩绒留上十丈,待我且拿去交纳也,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姑便量了尺寸,剪下十丈来,藏在皮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日本官为衙内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略候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杜景山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那个狗头。’就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没有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推了一会,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酒店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问道:“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还有甚事放我不过么?”差官道:“本官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家务事断不得,还在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内衙的事体,外人那得知道?”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我们本官的衙内,看上夫人房中两个丫鬟,要去偷香窃玉。你想,偷情的事,须要两下讲得明白,约定日期,才好下手。衙内却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内应,单枪独马,悄悄躲在夫人床脚下安营。到夜静更深,竟摸到丫鬟被窝里去,被丫鬟喊起‘有贼!’衙内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开房门出去,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棍棒,照衙内身上乱打。衙内忍着疼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内。已是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这一阵比割须弃袍还算得诙事哩。夫人后来知道打的不是贼,是衙内,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鬟出气,活活将他皆吊起来打死了。衙内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鬟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不脱,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了。”

杜景山听说衙内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下抛玉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曾说他国王将一个玉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逼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知不曾破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玉马,换一换物,倒总成我做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这个缘故,后来也再不上那楼去。

杜景山因买着香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一个富家。可见妇女再不可出闺门。招是惹非,俱由于被外人窥见姿色,致起邪心。“容是诲淫之端。”此语真可以为鉴。

卷四掘新坑悭鬼成财主

我也谈禅,我也说法,不挂僧衣,飘飘儒袷;我也谈神,我也说鬼,纵涉离奇,井井头尾。罪我者人,知我者天。掩卷狂啸,醉后灯前。

你看世上最误事的是人身上这一腔子气,若在气头上,连天也不怕,地也不怕,王法、官法也不怕,霎时就要取人的头颅、破人的家产。及至气过了,也只看得平常。却不知多少豪杰,都在气头上做出事业来,葬送自家性命。又道活在世间一日,少不得气也随他一日;活在世间百岁,气也随他百岁。倘断了气,就是死人。这等看起来,除非做鬼,才没有气性。我道做鬼也不能脱这口气。试看那白昼现形,黄昏讨命的厉鬼,若没有杀气,怎么一毫不怕生人?只是气也有禀得不同。用气也有如法不如法。若禀了壮气、秀气、才气、和气、直气、道学气、义气、清气,便是天地间正气;若禀了暴气、杀气、颠狂气、淫气、悭吝气、浊气、俗气、小家气,便是天地间偏气。用得如法,正气就是善气;用得不如法,偏气就是恶气。所以老子说一个“元气”,孟夫子说一个“浩气”。元气要培,浩气要养。世人不晓得培气养气,还去动气使气,斫丧这气。故此,范文正公急急说一个“忍”字出来,叫人忍气。我尝对朋友说,那阮嗣宗是古来第一位乖巧汉子,他见路旁有攘臂揎袖的要来殴辱他,阮嗣宗便和声悦气,说出“鸡肋不足以容尊拳”这一句话来,那恶人便敛手而退。可见阮嗣宗不是会忍,分明是讨乖,看官们晓得这讨乖的法子,便终身不吃亏了。在下要讲这一回小说,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边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愤成名。

话说湖州乌程县义乡村上,有个姓穆的太公,号栖梧,年纪五十余岁,村中都称他是新坑穆家。你道为何叫做“新坑”?原来义乡村在山凹底下,那些种山田的,全靠人粪去栽培。又因离城窎远,没有水路通得粪船,只好在远近乡村田埂路上拾些残粪。这粪倒比金子还值钱。穆太公想出一个计较来道:“我在城中走,见道旁都有粪坑,我们村中就没得,可知道把这些宝贝汁都狼藉了。我却如今想个制度出来,倒强似做别样生意。”随即去叫瓦匠,把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太公端相一番,道:“诸事齐备,只欠斋匾。”因请镇上训蒙先生来题。那训蒙先生想了一会,道:“我往常出对与学生,还是抄旧人诗句。今日叫我自出己裁,真正逼杀人命的事体。”又见太公摆出酒肴来,像个求文的光景,训蒙先生也不好推卸,手中拿着酒杯,心里把那城内城外的堂名,周围想遍,再记不出一个字。忽然想着了,得意道:“酒且略停,待学生题过匾,好吃个尽兴。”太公忙把臭墨研起来,训蒙先生将笔头在嘴里咬一咬,蘸得墨浓笔饱,兢兢业业写完三个字。太公道:“请先生读一遍,待小老儿好记着。”训蒙先生道:“这是‘齿爵堂’三个字。”太公又要他解说,这训蒙先生原是抄那城内徐尚书牌坊上的两个字,那里解说得出?只得随口答应道:“这两个字极切题,极利市,有个故事在里面,容日来解说罢。”酒也不吃,出门去了。太公反老大不过意,备了两盒礼,到馆中来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