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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照世杯(2)

阮江兰自此之后,时常在竹篱边偷望。有时见丽人在亭子中染画,有时见丽人凭栏对着流水长叹,有时见丽人蓬头焚香,有时见丽人在月下吟诗。阮江兰心魂荡漾,情不自持,走来走去,就像走马灯儿点上了火,不住团团转的一般。几番被应家下人呵斥,阮江兰再不理论。这些光景早落在公子眼里了。公子算计道:“这个馋眼饿胚,且叫他受我一场屈气。”忙叫小厮研墨,自家取了一张红叶笺,杜撰几句偷情话儿,用上一颗鲜红的小图印,钤封好了,命一个后生小厮,叫他:“送与竹阁上的阮相公。只说娘娘约到夜静相会,切不可露我的机关。”小厮笑了一笑,竟自持去。才走出竹篱门,只见阮江兰背剪着手,望着竹篱内叹气。小厮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袖。阮江兰回头一看,见是应家的人,恐怕又惹他辱骂,慌忙跑回竹阁去。小厮跟到阁里,低低叫道:“阮相公,我来作成你好事的。”际江兰还道是取笑,反严声厉色道:“胡说!我阮相公是正经人,你辄敢来取笑么?”小厮叹道:“好心认做驴肝肺,干折我娘娘一片雅情。”故意向袖中取出情书来,在阮江兰面前略晃一晃,依旧走了出去。阮江兰一时认真,上前扯住道:“好兄弟,你向我说知就里,我买酒酬谢。”小厮道:“相公既然疑心,扯我做甚么?”阮江兰道:“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快快取出书来。”小厮道:“我这带柄的红娘,初次传书递柬,不是轻易打发的哩。”阮江兰忙在头上拔下一根金簪子来送他。小厮接在手里,将书交付阮江兰。又道:“娘娘约你夜静相会,须放悄密些。”说罢,打阁外去了。阮江兰取书在鼻头上嗅了一阵,就如嗅出许多美人香来。拆开一看,书内写道:

妾幽如敛衽拜,具书阮郎台下,素知足下钟情妾身,奈无缘相见。今夜乘拙夫他出,足下可于月明人静之后,跳墙而来,妾在花阴深处,专候张生也。

阮江兰手舞足蹈,狂喜起来。坐在阁上,呆等那日色落山,死盼那月轮降世,又出阁打听消息。只见应公子身穿着簇新衣服,乔模乔样的,后面跟着三四个家人,夹了毡包,一齐下小船里去了。又走回一个家人,大声说道:“大爷分付道,早闭上园门,今夜不得回来。这四面旷野,须小心防贼要紧。”阮江兰听得,暗笑道:“呆公子,你只好防园外的贼,那里防得我这园内的偷花贼?”

将次更阑,挨身到竹篱边,推一推门,那门是虚掩上的。阮江兰道:“美人用意,何等周致!你看他先把门儿开在这里了。”跨进门槛,靠着花架走去。阮江兰原是熟路,便直达卧室。但第一次偷婆娘,未免有些胆怯,心欲前而足不前,趔趔趄趄,早被一块砖头绊倒。众家人齐声喊道:“甚么响?”走过来不问是贼不是贼,先打上一顿,拿条索子绑在柱上。阮江兰喊道:“我是阮相公,你们也不认得么?”众家人道:“那个管你软相公、硬相公,但夤夜入人家,非奸即贼,任你招成那一个罪名。”阮江兰又喊道:“绑得麻木了,快些放我罢。”家人道:“我们怎敢擅放?待大爷回来发落。”阮江兰道:“我不怕甚么,现是你娘娘约我来的。”忽见里面开了房门,走出那位丽人来,骂道:“何处狂生,平白冤我夤夜约你!”阮江兰道:“现有亲笔书在此,难道我无因而至?你若果然是个情种,小生甘心为你而死。你既摈我于大门之外,毫不怜念,我岂轻生之浪子哉!”那丽人默然不语,暗地踌躇道:“我看此生风流倜傥,磊落不羁,倒是可托终身之人。只是我并不曾写书约他,他这样孟浪而来,必定有个缘故。”叫家人搜他的身边。那些家人一齐动手,搜出一幅花笺来。丽人看了,却认得是应公子笔迹,当时猜破机关,亲自替阮江兰解缚,送他出去,正是:

多情窈窕女,爱杀可怜人。

不信桃花落,渔郎犹问津。

你道这丽人是那一个?原来是扬州名妓,那花案上第一个,叫做畹容的便是。这畹娘性好雅淡,能工诗赋,虽在风尘中,极要拣择长短,留心数年,莫说郑元和是空谷足音,连卖油郎也是稀世活宝。择来择去,并无合着己意的。畹娘镇日闭户,不肯招揽那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且诙谐笑傲,时常弄出是非来。老鸨本意要女儿做个摇钱树,谁知倒做了惹祸胎,不情愿留他在身边。得了应公子五百余金,瞒神瞒鬼,将一乘轿子抬来,交付应公子。畹娘落在火坑,也无可奈何,不觉染成一病。应公子还觉知趣,便不去歪缠,借这七松园与他养病。那一夜放走阮生之时,众家人候公子到来,预先下石畹娘,说是:“绑得端端正正的,被畹娘放了。”公子正要发作,畹娘反说出一篇道理来,道:“妾身既入君门,便属君家妻妾,岂有冒名偷情、辱没自家闺阃之理?风闻自外,不说君家戏局,反使妾抱不白之名,即君家亦蒙不明之诮,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应公子目定口呆,羞惭满面。畹娘从此茶饭都减,病势转剧。应公子求神请医,慌个不了。那知畹娘起初害的还是厌恶公子、失身非偶的病痛,近来新害的却是爱上阮江兰、相思抑郁的症候。这相思抑郁的症候,不是药饵可以救得,针砭可以治得,必须一剂活人参汤,才能回生起死。畹娘千算万计,扶病写了一封书,寄与那有情的阮郎,指望阮郎做个医心病的卢扁,那知反做了误杀人的庸医。这是甚么缘故?

原来阮江兰自幼父母爱之如宝,大气儿也不敢呵着他,便是上学读书,从不曾经过一下竹片,娇生娇养,比女儿还不同些。前番被山阴妇女涂了花脸,还心上懊悔不过,今番受这雨点的拳头脚尖,着肉的麻绳铁索,便由你顶尖好色的痴人,没奈何也要回头,熬一熬火性。又接着畹娘这封性急的情书,便真正嫡笔,阮江兰也不敢认这个犯头。接书在手,反拿去出首,当面羞辱应公子一场。应公子疑心道:“我只假过一次书,难道这封书又是我假的?”拆开一看,书上写道:

足下月夜虚惊,皆奸谋预布之地,虽小受折挫,妾已心感深情。倘能出我水火,生死以之,即白头无怨也。

应公子不曾看完,勃然大发雷霆,赶进房内,痛挞畹娘。立刻唤了老鸨来,叫他领去。阮江兰目击这番光景,心如刀割,尾在畹娘轿后,直等轿子住了,才纳闷而归。迟了几日,阮江兰偷问应家下人,备知畹娘原委,放心不下,复进城到畹娘家去询视。老鸨回说:“女儿卧病在床,不便相见。”阮江兰取出三两一锭,递与老鸨。老鸨道:“银子我且收下,待女儿病好,相公再来罢。”阮江兰道:“小生原为看病而来,并无他念。但在畹娘卧榻边,容我另支一榻相伴,便当厚谢妈妈。”老鸨见这个雄儿是肯出手的,还有甚么作难?便一直引到床前。畹娘一见,但以手招阮江兰,含泪不语。阮江兰道:“玉体违和,该善自调摄。小生在此,欲侍奉汤药,未审尊意见许否?”畹娘点头作喜。从此阮江兰竟移了铺盖来,寓在畹娘家里,一应供给,尽出己赀。且喜畹娘病好,下床梳洗,艳妆浓饰,拜谢阮江兰。当夜自荐枕席,共欢鱼水。正是:

银缸照冰簟,珀枕坠金钗。

云散雨方歇,佳人春满怀。

两个在被窝之中,订了百年厮守的姻缘,相亲相爱,起坐不离。但小娘爱俏,老鸨爱钞,是千百年铁板铸定的旧话。阮江兰初时还有几两孔方,热一热老鸨的手,亮一亮老鸨的眼,塞一塞老鸨的口,及至囊橐用尽,渐渐要拿衣服去编字号,老鸨手也光棍了,眼也势利了,口也零碎了。阮江兰平日极有性气,不知怎么到此地,任凭老鸨嘲笑怒骂,一毫不动声色,就像受过戒的禅和子。

有一日,扬州许多恶少,同着一位下路朋友来闯寡门。老鸨正没处发挥,对着众人一五一十的告诉道:“我的女儿已是从良过了,偏他骨头作痒,又要出来接客。应公子立逼取足身价,老身东借债、西借债,方得凑完。若是女儿有良心的,见我这般苦恼,便该用心赚钱。偏又恋着一个没来历的穷鬼,反要老娘拿闲饭养他。许多有意思的主客,被他关着房门,尽打断了。众位相公思想一想,可有这样道理么?”那班恶少裸袖挥拳道:“老妈妈,你放心,我们替你赶他出门。”一齐拥进房里,正要动手,那一个下路朋友止住道:“盟兄不须造次,这是敝同社江兰兄。”阮江兰认了一认,才知道是乐多闻。

众人坐下,乐多闻道:“小弟谬托在声气中,当日相约同舟,何故拒绝过甚?莫不是小弟身上有俗人气习,怕过了吾兄么?”阮江兰道:“不是吾兄有俗人气习,还是小弟自谅不敢奉陪。”乐多闻讥诮道:“这样好娘娘,吾兄也该做个大老官,带挈我们领一领大教。为何闭门做嫖客?”阮江兰两眼看着畹娘,只当不曾听见。乐多闻又将手中一把扇子递与畹娘道:“小弟久慕大笔,粗扇上,要求几笔兰花,幸即赐教。”畹娘并不做腔,取过一枝画笔,就用那砚池里残墨,任意画完了。众人称羡不已。乐多闻道:“这一面是娘娘的画,那一面少不得江兰兄的诗,难道辞得小弟么?”江兰胡乱写完,乐多闻念道:

古木秋厚散落晖,王孙叩犊不能归。

骄人惭愧称贫贱,世路何妨骂布衣。

畹娘晓得是讥刺乐多闻,暗自含笑。乐多闻不解其中意思,欢欢喜喜,同着众人出门。那老鸨实指望劳动这些天神、天将,退送灾星出宫。那知求诗求画,反讲做一家,心上又添一番气恼。只得施展出调虎离山之法,另置一所房屋,将畹娘藏过,弄得阮江兰似香火无主冷庙里的神鬼。正是:

累累丧家之狗,惶惶落汤之鸡。

前辈元和榜样,卑田院里堪凄。

不提阮江兰落寞。话说乐多闻回到苏州,将一把扇子到处卖弄。遇着一个明眼人,解说那阮江兰的诗句,道是:“明明笑骂,怎还宝贝般拿在手里,出自己的丑态?”乐多闻衔恨,满城布散流言说:“阮江兰在扬州嫖得精光,被老鸨赶出大门,亲眼见他在街上讨饭。”众朋友闻知,也有惋惜的,也有做笑话传播的。独有张少伯着急,向乐多闻处问了女客名姓,连夜叫船赶到扬州。

访的确了畹娘住居,敲进门去,深深向老鸨唱喏,老鸨问道:“尊客要见我女儿么?”张少伯道:“在下特地相访。”老鸨道:“尊客莫怪老身,其实不能相会了。”张少伯询问来历,老鸨道:“再莫要提起,只因我女儿爱上一个穷人,一心一念要嫁他,这几日那穷人不在面前,啼啼哭哭,不肯接客,叫老身也没奈何。”张少伯道:“既然是你令爱不肯接客,你们行户人家可经得一日冷落的?他既看上一个情人,将来也须防他逃走。稍不遂他的意,寻起一条死路来,你老人家贴了棺材,还带累人命官司哩。不如趁早出脱这滞货,再讨一两个赚钱的,这便人财两得。”老鸨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一会,道:“出脱是极妙的,但一时寻不出主客来。”张少伯道:“你令爱多少身价?”老鸨道:“是五百金。”张少伯道:“若是减价求售,在下还娶得起,倘要索高价,便不敢担当。”老鸨急要推出大门,自家减价道:“极少也须四百金。再少便挪移不去。”张少伯道:“你既说定四百金,我即取来兑与你,只是即日要过门的。”老鸨道:“这不消说得。”张少伯叫仆从卸下背箱来,老鸨引到自家房里,取出了银子,充足数目。正交赎身文契,忽听得外面敲门响,老鸨听一听,却是阮江兰声气,便不开门。张少伯道:“敲门的是哪个?”老鸨道:“就是我女儿嫁的那穷鬼,叫做甚么阮江兰。”张少伯道:“正是,我倒少算计了,你虽将女儿嫁我,却不曾与你女儿讲通,设使一时不情愿出门,你如何勉强得?”老鸨道:“不妨,你只消叫一乘轿子在门前,我自有法度,可令一位大叔远远跟着,不可露出行径来。”张少伯道:“我晓得了。”忙开门送出来,老鸨四面一望,不见阮江兰在门外。放心大胆,回身进去,和颜悦色对女儿说道:“我们搬在此处,地方太偏僻,相熟朋友不见有一个来走动,我想坐吃山空,不如还搬到旧地,你心下何如?”畹娘想一想道:“我那心上人,久不得他音信,必是找不到此处,若重到旧居,或者可以相会。”遂点头应允。

老鸨故意收拾皮箱物件,畹娘又向镜前掠鬓梳头,满望牛郎一度。老鸨转一转身,向畹娘道:“我在此发家伙,你先到那边去照管。现有轿子在门前哩。”畹娘并不疑心,莲步慢挪,湘裙微动上了轿。老鸨出来,与张家小厮做手势,打个照会,那轿夫如飞的抬了去,张家小厮也如飞的跟着轿子。后面又有一个人如飞的赶来,扯着张家小厮。原来这小厮叫做秋星,两只脚正跑得高兴,忽被人拽了衣服,急得口中乱骂。回过头来,只见后面那一个人破巾破服,好似乞食的王孙、不第的苏子,又觉有些面善。那一个人也不等秋星开口,先自通名姓道:“我是阮相公,你缘何忘了?”秋星“哎哟”道:“小人眼花!连阮相公竟不认得。该死!该死!”阮江兰道:“你匆忙跟这轿子往那里去?”秋星道:“我家相公新娶一个名妓,我跟着上船去哩。”阮江兰还要盘问,秋星解一解衣服,露出胸脯,撒脚的去了。

原来阮江兰因老鸨拆开之后,一心尚牵挂畹娘,住饭店里,到处访问消息。这一日正寻得着,又闭门不纳。阮江兰闷恹恹在旁边寺院里闲踱,思想觑个方便好进去,虽一条肚肠放在门内,那一双饿眼远远射在门外。见了一乘轿子出来,便像王母云车,恨不得攀辕留驾。偏那两个轿夫比长兴脚子更跑得迅速。阮江兰却认得轿后的是秋星,扯着一问,才知他主人娶了畹娘。一时发怒,要赶到张少伯那边,拼个你死我活。争奈着了这一口气,下部尽软了,挪不上三两步,恰恰遇着冤家对头。那张少伯面带喜容,抢上前来,深躬大喏道:“久别吾兄,渴想之极。”

阮江兰礼也不回,大声责备道:“你这假谦恭哄那个?横竖不过有几两铜臭,便如此大胆,硬夺朋友妻妾!”张少伯道:“我们相别许多时,不知你见教的那一件?”阮江兰道:“人儿现已抬在船上,反佯推不知么?”张少伯哈哈大笑道:“我只道那件事儿得罪,原来为这一个娼家。小弟虽是淡薄财主,也还亏这些臭铜换得美人来家受用。吾兄只好想天鹅肉吃罢了。”阮江兰道:“你不要卖弄家私,只将你倒吊起来,腹中看可有半点墨水?”张少伯道:“我的腹中固欠墨水,只怕你也是空好看哩。”阮江兰道:“不敢夸口说,我这笔尖儿戳得死你这等白丁哩。”张少伯道:“空口无准,你既自恃才高,便该中举、中进士,怎么像叫花子的形状,拿着赶狗棒儿骂皇帝——贵贱也不自量。”阮江兰冷笑道:“待我中一个举人、进士,好让你们小人来势利的。”说罢竟走去了。正是:

相恶无好友,相骂无好口,

我见绸缪时,平昔肉与酒。

话说阮江兰被老张一段激发,倒把思想畹娘之念,丢在东洋大海了,一时便振作起功名的心肠。连夜回去,闭关读书,一切诗词歌赋,置之高阁,平日相好朋友,概不接见。

父母见他潜心攻苦,竭力治办好饮食,伺前伺后,要他多吃得一口,心下便加倍快活。埋头三年,正逢大比,宗师秉公取士,录在一等,为没有盘缠动身,到了七月将尽,尚淹留家下。父母又因坐吃山空,无处借贷,低着头儿纳闷。忽然走一个小厮进来,夹着朱红拜匣。阮老者认得是张家的秋星,揭开拜匣一看,见封筒上写着“程仪十两”,连忙叫出儿子,说:“张家送了盘费来。”阮江兰不见犹可,见了分外焦躁道:“是张少伯,分明来奚落。”他拿起拜匣,往阶墀上一掷。秋星捣鬼道:“我相公送你盘费,又不希图甚么,如何妆这样嘴脸?”拾起拜匣,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