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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推窗看见乞力马扎罗

记得,我们一起看《乞力马扎罗的雪》时,你朗诵,并扮演那个濒死的男人。你说,有朝一日,我们要携手攀登乞力马扎罗山。因是你心中的圣山,它也开始被我向往。而今,我身在坦桑尼亚,直奔乞力马扎罗。我终于看到了那曾被我们期待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多少人说过的有朝一日,从未到来。梦想实现了,一起做梦的人,没有了。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可以说,你模仿《乞力马扎罗的雪》中那男人,让我感觉颇像。你一定是揣摩了。但是,没有亲临,你还是无法真正感受一个人知道死亡来临时那种感觉。

每个人也不尽相同。和爸爸同屋的C,和家人发脾气,催他们:“赶紧把家里多余的那套房子卖了!把我自己的那份钱分给我。我现在就要享乐!”找完家人的碴,便开始抱怨医生、护士对他不好。他姐姐说,“他们看惯这一切,怎么会对你好?怎么样算对你好?”

一个人战胜疾病,最主要的,还是靠心灵的力量。他的心灵被打败了,他的身体自然委顿下来。

爸爸本来很胖,得了癌症后已经瘦了下来。为了不让我们担心,他时不时笑一下。可他的笑,多么惨淡啊。我把暗沉的声音压下去,高亮地说:“爸,没事,你运气一向很好。妈不是算过命吗,你是松柏树的命,怎么折腾,都不落叶。”

爸爸的脸上,笑容一闪。这笑容,是心灰意冷,是风将吹灭残烛。

我们身心都是由某种力量支撑住的。我们有才学,才可能谈笑风生。我们慧心无我,才能笑看生死。智慧、财富、地位、容貌……我们得有,才能自信。一个人要快乐,他首先得有健康。

在医院时认识了得癌症的摄影家S。S身上已经几乎没有能下针的地方了。每次给她打针,对护士都是折磨,大家谁也不愿去,最后只能抓阄。她每次会微笑,鼓励护士。虽然那么大的汗珠从脸上下来,她却总是说“没事,不痛”。没有亲人分担她的痛苦。她隐瞒病情。80多岁的老父母还以为她在外地拍片。反正她一拍片,就是一年半载不回来。

同样患癌症,S帮助别人,鼓励他们,给他们唱歌,说笑话。只要她在,病房就永远充满笑声。

面对死亡的态度,更能看出一个人情操的高下。看着她,我也想起海明威的名言:“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只有一次她情绪反常。她同屋有一个女人,得癌症后丈夫马上提出离婚。那天,他有事来医院。一向温和的S,率众女人打他。

S的长发曾和我一样及腰。可是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化疗结束后,长出的新发,却是白发了。我看她从前的照片,在天山山坡,梳根大辫子的她,像天使一样。不过三年时间,面前的她,几乎成了中年妇女。她的片子获过很多奖,很多景区高价请她拍片。她不要钱,只要两斤茶便可。

她和歌星T同时到某地。T坐头等舱,她坐经济舱。T被奔驰接走,她被小面包车接走。T唱三首歌,30万。她的全部身家,都没有30万。T穿的鞋,是从巴黎买的,17万。T说大雨浇坏了鞋,没法穿了,让组委会赔。组委会说:“演出费我们已给;鞋子的事,你该自己注意,这事不属于我们负责的范围。”T大闹,“若不赔我,我就给H哥打电话。”

S知道这事后,破例要了辛苦费。她来这里之前,人家本来就这么说的:“T什么待遇,就给S什么待遇。”

S并没有把这钱带回北京。她给了更需要的人。

某组织想高价收购S的所有照片。她一分钱不要。“我要钱干什么?”

S住院后,很多人给她送花,送吃的。一个女人,3岁的孩子都委托给家人了,专门陪S看病。这女人讲,有次S去新疆拍片,冬天,车翻到冰河里了。S先被救过来的。她醒后,把失去知觉的司机的冰冷双脚,放在自己刚刚温暖起来的前胸上。

钱可以左右大多数人的生活,但这世上最珍贵的,从来不是花钱买来的。

还有一对患难夫妻,家远在云南。医院里的陪护没有床,有一把椅子。不像我有时还可以回家休息。半夜,妻子实在累了,就爬上丈夫的床休息一会。护士发现,颇严厉地让她下来。然后护士流泪了。护士突然想起来,她也是病人。她觉得自己的症状和丈夫那么像,就查了一下。她竟然和丈夫得了一样的病!护士们说,脑垂体瘤好像几十万人中才有一人得。夫妻两人同时得,那估计是千万分之一。

这个年轻的男人,怕开刀后,自己便与这世界告别了。他准备先去爬趟乞力马扎罗。这座山在男人眼里,充满了男人气息。

那也是你心目中的圣山。因为你,它也开始被我向往。现在,我就站在这山的脚下。梦想实现了,可一起做梦的那个人,没有了。

梦和现实,如此分离

自从欧洲人在19世纪中叶发现乞力马扎罗山,它的魔力就让人不能抗拒。

1989年,它成为世界遗产。

徒步旅行者从世界各地而来,尽管登上最高顶Uhuru(乌呼鲁)峰的人少而又少。

这最高峰,原来说是5895米。2000年卫星测试后是5891.6米。是积雪融化的缘故吧。这绝妙的赤道雪峰,是50年内,地球上将消失的风景。

这是五大洲最高峰中,最容易、最不需要技术来爬的山。但是,每年还是有很多人失去生命。通常,他们死于高原反应,剧烈的头痛,全然的精疲力竭。

蓝紫色的绣球花,一大簇一大簇地开着。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男人对我说:“它令人激动,也让人畏缩。”

人们总会从别人的话中,听出针对自己的意思。

我得用手机把乞力马扎罗拍摄下来。我要发给安洁,馋馋她。这家伙,竟然一直不回复我。但想藏起她自己,也是妄想。我在手机上找到她的博客。原来昨夜狂欢。估计现在还在大睡。

手机震动一下,小景把他画的乞力马扎罗发给我。米卡在我旁边看着,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乞力马扎罗。”

我看看他虚构的乞力马扎罗,看看我眼前真实的这个,一时不知哪个为真,哪个是幻。但不管怎样,我终于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旅行了。

我从梦里醒来。有些伤感。我走到了非洲,还是梦到了米卡。

初中时,我和米卡形影不离。高中,我们不在一个班,友谊却没有阻断。到了北京后,我们的学校相隔两站地。我们经常去看彼此。假期回到老家,也总去对方家。我们在我家长满月季花的大院里合影。她白我黑,闪光灯一闪,她的脸便有些失去轮廓。我姥姥开始眼花,她说:“米卡和你合影时,干吗要戴口罩啊?”

大学时,米卡有了和旧日的我一样如影随形的好朋友。有天,米卡对我说:“其实,我心里,并没有把她当朋友。”我心里一凉。在米卡的心中,我莫非也如此?

大三开始,米卡经常逃课。不是去忙别的,是去学托福。她一心想去美国。毕业后,我留在北京,米卡被分回老家。她妈妈在郊区工作。我爸爸有能力把她调回城里。可我爸爸太秉公,没有管。是这事让我心里亏欠,还是米卡心里不把那女孩当朋友的话伤害了我?或仅仅,我们像大多数人一样,被空间划开了距离。我们不再联络。

两年后,高中校友会上,米卡的高中同班告诉我,米卡终于去美国了。就是从老家考走的。

人只要坚持梦想,从哪里都能起飞。

以后的消息,都是从别处得来的。她工作不错,万水千山之外,竟然嫁给了她一直心仪的男孩。那男孩,在我们高中,怎么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

她一直为去美国做的努力,不会是为那男孩吧?

我不再和米卡联系了。我的梦,却一直离不开她。隔三差五,她就来我的梦里一晃。不管我的生活如何变迁,这点始终没有改变。

午夜梦回,心里惆怅。

我把这情绪也做到梦里。“我们不会是在梦里相见吧?”我向她确认。她说“不是啊”。我醒了,还是梦。

我上网一搜,没准能搜到她。还有更简单的,我可以向她高中同班要她的联系方式。但是,我没有。思念一个人和寻找一个人,是两回事。

是怕旧日的友情变成今天普通的应付吗?我不知道。梦和现实,如此分离。我不知道多少人如我。

小景也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毕业后,我们再无联系。他就是从网上,搜出我的行踪。

我的心更深地一沉。我梦到好几个中国朋友,却没有你。

你是不是先要从我的梦中消失?从我的思念中消失,估计得好久之后。

生活在乞力马扎罗山林间

我在山林间住下来,心情疏朗开怀起来。如果不是征服者,你会觉得登山的过程比最后登顶更有意趣。对于乞力马扎罗--全球生物多样性热点之一--我尤其喜欢它2700米之下的热带雨林。

起点是KilimanjaroMountainResort,它是乞力马扎罗地区的第一家旅馆,是登山的大本营,位于乞力马扎罗山的斜坡上,海拔1400米。

从乞力马扎罗机场下飞机,车行一小时起伏的路;再摇摇晃晃20分钟。寂静漆黑的山林中,白门开启,灯火迎面。困倦旅人,终于找到歇息的释然。

灯火闪烁的草顶酒吧里,音乐响着。人们的轻声交谈,缠裹在“阿拉,阿拉萨拉玛”的欢快中。那是登山归来,心意放松的人们。我疲惫,急于回房休息。戴白帽,背猎枪的侍卫,将我护送回房。

窗外的小鸟把我吵醒,推门走到阳台。天空还是沉郁的蓝色,树木深幽,突见那青山之上的雪顶,被云缠着,神秘微笑。这清晨,清朗的相见,却还是想说声我心中,总是那么火热的Hujambo。那是斯瓦希里语的“Howareyou?”。是的,就是这一句,对我从未谋面的玛文吉峰--乞力马扎罗的第二高峰。

回屋披件衣服的工夫,窗外已是不同色彩。树色深绿,山基蔚蓝,天空恬淡。而那雪峰,还是玉带环腰,曼妙有姿。我不经意向左望去,乌呼鲁峰,乞力马扎罗的第一高峰竟然也在眼前。它被更多的云雾遮绕,刚被我认出,转眼又消失不见。而此时涌上心头的,除了惊异、深情,还有敬畏。我怎么可以把它们踩在脚下?

在木头椅子上坐下,看山林清醒过来,朝霞漫天。不同的鸟,唱不同的歌,说不同的话。

在北京,我熬夜,睡懒觉。从纳瓦莎开始,我才知晓清晨是如此丰富、美好。

我估计赶不上旅行团的速度,因为光拍看园中的花,就花了一个上午。有我认识的瓶刷花、长舌花、乞力马扎罗凤仙花。更多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新艳面孔。奇绝、浓香,狂野非洲。

去Chagga人的村子,看他们怎么和动物生活在一起;看他们的狩猎工具和马赛人有何不同;看他们怎么把芭蕉的叶子打结,放在地上,指示后来人;看色彩鲜艳的蘑菇,像落花一样;看早餐自己吃的FingermilletPorridge是来自何种植物,又如何研磨出来,跟他们学这名字的斯瓦希里语:五吉,哇,五来吉;看趴在树上的鼻涕虫(斯瓦希里语叫Kuno-Kuno)。非洲人简单,很多名字都是这样的重复。

在山林里行走。看妇人拾柴;看孩子顶着一截木头;看他们用木头如何建房;看油梨,是长在怎样的树上;看人们怎么做香蕉酒;看尖嘴鸟吃果子;看凯莱西亚瀑布。登冈果山。蝴蝶翩飞,雪山流下的溪水潺潺。简单的木桥,快乐的孩子。乌呼鲁峰--乞力马扎罗的第一高峰清晰可见,雪姿卓然。不过,又是转瞬间,踪影顿无,开始领教它的神秘莫测。

我拜访凯莱玛小村。从前的村长办公室,现在是学校了。村子中央,是加拿大医院,主要是防艾滋病的。

走累了,在山林酒吧里歇息。然后搭他们称为“达了达了”的小公共。这路颠的,脑袋不时撞到车顶。我把包垫在脑袋上,他们笑我可以做非洲人了。

我开始说“阿山达山达”(斯瓦希里语,非常感谢的意思),HakunaMatata(没问题),说得他们面露惊色,继而绽放笑容。坦桑尼亚人像这里的大象一样,有些害羞,不愿被拍照。但是,我不把自己当外人,他们也就对我敞开心扉。

晚霞映归路。山林小径上,我忘记了自己是旅人还是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