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的风,从遥远的后方吹向遥远的前方,从未停歇。随风飘摇的草叶,青了又绿,绿了又黄,在一遍遍的轮回中承受着沉浮。
使命犹存乎?这又是第几个年头了呢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倚着一块饱经风雨的石头,凝视一望无垠的草原,在心里轻轻地问。
苍苍茫茫,在这荒无人烟的塞外,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回答。只有他手中紧握着的节杖上,那没了旄牛尾的丝绦,随风摇曳,似在轻声应和着:很多年了,已经很多年了啊……这个名叫苏武的孤独者,从前拥有锦缎织就的坐席,也拥有舒适温暖的家。
但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日子里,至高无上的大汉天子选择了他,持旌节奔赴屡起战火的荒蛮之地寻找可能的和平。于是,当年的中郎将苏武毅然上路了,以正使身份出使匈奴,去做一件天子期待,有利社稷,造福百姓,泽被四方的事情。
出发的那天,送行的场面真是盛况空前。长安城内,十里长街鼓乐喧天,大汉天子执手相送——这是多么大的恩宠!百官把酒相贺,亲朋吟诗唱和——这是多么高的荣誉!百姓自发相送,妇孺含泪祈祷和平——这是多么神圣的使命认识的、不认识的送行者,溢于言表的期盼、艳羡或嫉妒,犹如长安街官道上新铺的黄土,一一掠过他的眼帘。车里,他静静地坐着,任凭车身颠簸摇晃,任凭思绪随风飞扬,却依稀看到了阳关之外,前路丛生的荆棘和险隘。节杖被牢牢抱在怀中,那是皇帝托付给他的代表国家使命与责任的象征;一簇簇蓬松轻柔的旄牛尾仿佛重若千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车别长安,转头回望,天是湛蓝的,只有几缕缠缠绵绵的云缭绕在长安城门金碧辉煌的飞檐上,依依不舍,像他的一怀离愁,欲言又止,欲去还留;一出阳关,毕竟难觅故乡、故土、故人啊……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时隔太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咩——咩——”
调皮的小羊羔,在快乐地跳跃着,试图追逐过往的大雁。
那人字形的一列大雁,可是冬去春回的大雁?是否来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长安?他们是否看到了我的国,我的君,我的家?是否栖息过大汉天子红色的宫墙?是否看到了长安街上歌舞升平的景象。
雁,无言,落寞地飞走了,而那寒风激起的千万思绪,却久久地萦绕在他的心头。
我的君王,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你们是否还记得,在这遥远荒蛮的塞外,还有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在眺望家乡从出使到被扣留,劝降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威逼利诱了一次又一次。降,也许仅需一种态度,就意味着自由;而守,需要舍身求义的凛然,结局则将是客死他乡。一进一退之间,天壤之别呀然而,身为大丈夫,贵为和平正使,苏武岂可舍义求降?死又何足惧?只是,对于常人来说,也许选择生容易,选择死难;而对苏武而言,慷慨赴死易,不辱使命难啊在这远离故土、人迹罕至的流放之地,如何像晏子使楚那样完成使命?这种去国怀乡的愁绪,如久降不歇的飞雪,染白了他的眉须;这种日思冥想的胸臆,似岁岁枯荣的野草,生长在他的残生;这种壮志难酬的痛苦,像关外的严寒,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我的君王,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你们是否知道,在这遥远荒蛮的塞外,还有一个默默守着使命的人,在渴望着达成心愿饥寒交迫的冬夜里,世交故友李陵来了。听到一声长安乡音,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风开始呜咽,草也会抽泣。他乡遇故知啊,白眉苏武像婴儿般失声恸哭,老泪纵横。
“人生如朝露,你又何必如此啊!”李陵的眼眶湿润了,“你还在坚持什么?你被选出来,又被遗弃,你还要选择毫无希望的忠诚吗?”
原来李陵也是来劝降的。
“那是他们的选择,我无法改变。我所能做的是,坚守一个游子对故国的信念,坚守人臣对使命的承诺。我宁可玉碎,也决不瓦全!”牧羊人的心或许已经破碎,但依然坚如磐石。
李陵羞愧啊,仰天长叹:“嗟呼,义士!”
风停下匆匆的脚步,草歇息了飘浮的摇摆,黎明的曙光虽然迟缓,却终于来到。苏武目送渐行渐远的故友的背影,掉头凝视南方,依稀看见了前方逶迤而来的故国疆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