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凉了,出去一趟还有点冷。”妻从外边回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妈,晚上我得穿秋衣去,好像要下雨。”儿子上学前提出了有关秋天到来的个人要求。
中秋节的前一天,天忽然变得更加阴沉起来,好像对我们这些回家团圆的人有什么不满。“好不容易盼到八月十五,老天却不给脸面!”我也有一些不耐烦。
但无论如何,八月十五是要回家过的,父母都已近耄耋之年,陪父母过中秋是我们做儿孙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第二天如期回家,天放晴了,和暖的太阳又一次令我们感动和欣慰。像往常一样,父母把我们迎进屋里,“住下吗?”父亲也还是那句一直以来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
“不住了,明天我要值班。”我很歉意地对父亲说。
“那他们呢?”
“孩子明天下午要到学校去看书。高三了,再紧张一年吧。”
父亲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
依然同往常一样,简单的寒暄后,急急忙忙地烧水,刷碗,沏茶,搬小桌、马扎,自己倒两碗水,喝过之后又开始去准备饭菜。多少年来,父亲总是这样,好像儿子们的回家就是他最大的节日,他就像这个家庭里唯一的主人,似乎需要经过精心的准备才能满足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的所有愿望与需求。
“爹,等会儿再说吧。现在才10点,我们都不饿。待会儿我们去做。”弟弟看着急急忙忙的父亲,心疼地说。
“孩子们会饿得慌。”完全是一句善意的谎言。“今日你们买的鸡太多,我留下几只放到你大哥的冰箱里,我馋的时候炖来吃。”说完,拎起几只白条鸡就往外走。
“爷爷,我去吧。”侄儿忙跑过去。
“不用。等会儿你炒菜,让你叔们歇歇儿。”
看到他的举动,我们都能完全理解,尤其是我。我从1980年到县城里上学,至今已经28年了,28年来,我有多少时间同他在一起,我自己知道,特别是88年参加工作以来,工作的繁重与劳累,个人家庭生活的支撑,孩子的养护与教育,使我除了能在春节的那几天里多陪陪他们,晚上和他们睡在一起尽享“热炕头”的温馨与浓郁的天伦之乐外,我是很少回家的。想一想,真觉得对不起他们。都近80岁的人了,除了毅然在自己的2亩多贫瘠的土地上耕作之外,还时不时地到离家七八里路的农场去“打短工”。我们也曾断然拒绝他自己种地的要求,更是为了不让他到农场劳作召开过专门的“家庭会议”,进行过长达5个小时的“谈判”,但都无济于事。
“我身体还很好,不干点儿活干啥。成天在家呆着,等死。人家城里人不是都围着操场马路的转悠吗?我没处转悠,也不想转悠,干点轻快活儿又累不着,为啥就不让我干呢?我不想每天在家憋囚着,闷得慌。憋出病来更不合算。你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我多少挣点儿就少跟你们要点儿。”
“我们弟兄六个又不是养不起你,你这样自己种地还出去给人家干活,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六弟大胆地质问。眼里充满了祈求,又多少带着红润。
“这有啥?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你们都很孝顺。我住的挺好,吃的也挺好。你寻思人家都是瞎子,都是傻瓜!”父亲说得很激动。
大家面面相觑,都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可能认为父亲最听我的话,最尊重我的意见,因为,毕竟我读的书多,又一直在外面闯荡,见识多。父亲从来没有训斥过我,也没有拒绝过我的一切要求。
可是我也从来没拒绝过父亲对我的一切要求,我也是很为难。
“既然咱爹还能干就先让他干着。他干了一辈子不能因为我们都成了人,成了家就一下子停下来。我不大在家,家里的活儿你们替他干点儿。他出去时你们有空就去接接他,特别是回来晚了的时候。以后花钱多了我们都拿点儿,我多出一些,权当替他干点活儿。”
十年前的那次辩论我历历在目,每每想起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挤满咽喉。我们都很感激父亲,不仅仅是因为他养育了我们,更重要的是他给予了我们每个人一种极为难得的品格与精神。
父亲回来了,一阵窸窸窣窣,又提着另外几只鸡出去,手里拿着小斧头。
我急忙追了出去。“爹,我来剁。”顺手接过他手里的鸡。四五只鸡,自然是沉甸甸的。
“你歇着吧,我又不累。”
“我歇啥?坐车回来还能累着?”
我在院子里开始剁鸡,五弟开始生火炖羊肉,六弟在一旁择菜,侄子两边帮忙。大哥二哥自然在喝他们的水,对于这类活儿,他们基本上是“门外汉”。
饭准备停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推杯换盏。喜庆佳节,饭桌上少不了对天南地北、家里家外的大事小事儿的关注与交流。
“我想跟你们说个事儿。”酒过三巡之后父亲说,“我今年觉得身体不太好使了,也常忘事儿,干点轻快活儿还行,有些活儿干不了了。家里的地多数是你大哥帮着干,现在他家里地又多,你大哥也快50了,我不能光拖累他。我想把地和枣树都分了。”
“你想咋样就咋样吧。”我们说。
“我想把地分成两份儿,给你两个兄弟,他两家都三口人才一个人的地。他们又不像你一样算是有正式的工作,都是农业入口,早晚得回来种地。别人的地都多,他们少,所以把地分给他们俩,到时候我跟他们俩要粮食,我和你娘的零花钱你们弟兄六个人平摊。枣树,也有你一份。你稀罕(喜欢)枣树我知道,再说到时候这也算是我分给了你一份家当。你们看行吗?”我知道爹主要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尽管最后用的是“你们”。
“你想咋样就咋样吧。”我们还是那句话。
“你的枣树可以让他们管理着,到时候有收成就让他们给你送去。”
“我又不大回家,要不要无所谓。”
“那还行?有几棵枣树也算是老家有家产。你念书多,工作又好,所以几次家里分家啥也没给你,连你买房子我也没给你添点啥。这些枣树有些就该是你的,再说后来我栽的一些你也料理过。家里有几棵枣树,即便以后我和你娘都没了,你也有个念想。”父亲说得非常伤感,表情显出从未有过的酸楚。
我的视线有一丝模糊,鼻子就好像在硬硬的什么东西上碰了一下似的,酸痛难受。
“好。爹,咱不说了,咱喝酒。”大哥的感受肯定也和我一样。“对,爹,咱喝酒。”大家一起说。看来大家的感受都一样,要不怎么说是亲兄弟呢。
一直到晚上回家,我的眼睛酸涩涩的,没有什么话说,也不想说什么。
“爸,你看,今天的月亮多么圆呢。”儿子有意在调整我的思绪。
“真是的,我看比每年都圆,看天上多么清亮啊。”妻子也跟着说。
一轮圆圆的明月正从我老家的方向徐徐上升,圆润静穆,银光四散,使得在它周边一丝丝微云就像刚从洁净的秋水中清洗过的一样,晶莹剔透,令人怜爱。此时我想,这中秋的月亮不正像我父亲大半生的精神品格吗?洁净、温润、无私、博大,给他的儿女们难以表达的呵护与关爱,并默默地用自己的行动濡染着自己的孙男嫡女。此时此刻,父母和家中的哥哥弟弟们一定还在院里子喝茶聊天,庆祝金秋的丰盈收获,筹划来年的美好生活。
明年中秋的月亮一定会更圆更亮,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