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哥哥:你也许早就忘记了我,也许你还在恨着我……但你一定知道这是我。是我!因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叫你。我……实在没脸给你写信,但又不能不写……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写到这里,嫦娥把笔一丢,双手掩面,大哭了起来。废话!她当然没有死,死了还能坐在这儿写信吗?而且,这是写给谁呀!是她早就该写,而她没写;是她现在万万不该写,没脸写,而又偏偏不得不写,非写不可,写来只能彼此伤心,也不见得就有用的信。可她又怎么能不写呢?因为这是为了儿子啊!儿子,儿子,她的心肝,她的宝贝,她灵魂的灵魂,她现在唯一所有的一切……
于是她立即止住哭泣,用手抹了一下双颊,满脸还湿漉漉的,两眼还泪盈盈的,就又急急地写了下去:
“你这就看出来,我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总是不知怎么就会处在十分尴尬的地步,那时,我只要大声急叫一声:‘奶哥哥……’你就会急急地应声跑来,而你一来,也不知怎么,一切问题也就都迎刃而解了。现在,虽然我没脸,但我还是要请求你帮助我。虽然现在远隔重洋,我就是喊破喉咙你也听不见,但我还是要喊:奶哥哥!奶——哥——哥,救救我,救——救——我呀!我的儿子,他要死了。他得了癌,是肺癌,可怕的肺癌呀!更可怕的是,他不肯治疗!动完手术之后,说什么也不肯放疗、化疗……他颓废,他绝望,他酗酒寻欢……”
写到这里,嫦娥重又痛痛地哭了起来,眼泪瀑布一样而下,透过亮亮的泪帘她是那样清晰地看见她的儿子,有着和他父亲老安东一样蓝蓝眼睛的小安东尼奥。他也像他父亲一样高高大大,足足有六英尺高,只是他的身材纤细些,这像她。他的头发也像她,黑黑地、略略有点儿鬈。他从小那样乖巧听话,一点也不像别的男孩那样粗野。调皮是调皮的,难道世界上会有不调皮的男孩子吗?可他讲道理,什么事都能说得通。可是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她完全不认识他了。学当然是不上了,这她也是同意的,虽然只剩下一年就可以拿到学位了,是可惜!可这原是没法子的事。要知道他得的是癌,癌啊!可他为什么就不肯治疗呢?多少人不就是经过手术、放疗、化疗……康复了吗?可他就是不听,开头还好一点,开头他还会拿他那蓝蓝的眼睛忧愁地凝视着她说:
“没用的,妈妈,没用的,Dad 最后不是也去了吗?”
“可 Dad 毕竟多活了两年啊!”
“难道你忘了那是多么痛苦的两年吗?”他摇着头,“不,妈妈,我还年轻,甚至是太年轻了,我还没享受过生活呢!放疗、化疗、雌激素……剩下的那还是人吗?当然,就更不是男人了。好妈妈!你爱我,就别管我,就让我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吧……”
可他又是怎样享受生活的呢?上帝呀!各式各样的酒、形形色色的女人,甚至大麻、海洛因……于是,从此就没有了儿子,那年轻的,可爱的,朝气蓬勃,健康英俊的儿子;而来了一个酒鬼,一个白天黑夜都不着家的、要妈妈满街满巷去找的酒鬼啊……
也许是她的哭声太响,也许是到了查房的时间,房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先是伸进了小护士可爱的金色蓬松的脑袋,接着就走进来笑容满面的Dr·布朗。
“又下雨了吗?我刚刚在走廊上还看见到处洒满明媚的阳光呢!莫非是我的眼花了吗?”他故作惊诧地问。
嫦娥不好意思地赶紧用纸巾擦脸。
“哦,到底是我白白地戴了眼镜,原来还是美丽的晴天呢!”美国人就是这样,经常说着自以为幽默的笑话,让你笑又笑不出,不笑又不好。可他此刻是那样满怀关切、甚至是充满怜悯地看着她。嫦娥只好赶紧对他笑了一笑。
“这样好,这样好!否则我还得想法子借伞回家了。”布朗却真的高兴起来,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手轻轻地碰碰横在她床头小桌上的纸:“已经在写信了吗?这真让我高兴。这说明你已经好了起来,再休息一两天,就可以放你回家了。在家里再恢复恢复,等你的……”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分明是搞不懂那个“奶”字,“什么……哥哥?反正是能解决你一切难题的哥哥。等他的回信一来,不就一切都好了吗?Don"t Worry, my good girl,
everything will be OK!”
嫦娥满怀感激地望着他。真是的呢,要不是他,她现在可能早就没命了,早就葬身海底了。可不是吗,那天,小安东尼奥又是半夜没回家。从他生病以后,嫦娥已经养成了习惯,天一黑就心慌意乱,就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默默地坐在窗口等他。随着秒针的跳动,她的心也越来越沉重地跳动。天越来越黑,她的心也越来越暗,手和脚越来越凉,浑身越来越没有力气,可只要秒针一指到午夜十二点,她立即就会弹跳起来,随手抓一件衣服,敏捷得像一个短跑运动员那样飞跑出门,沿街沿巷、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地去找他。常常是在哪个街头巷尾或哪家酒吧门外,他,小托尼,她的儿子,她的心肝宝贝,就那样烂醉如泥没个人样儿地躺着。要是直挺挺地躺着,那就只不过是被人推倒的,可要是像狗一样地蜷缩着呢,那就是说,是被人推出门之后,又拳打脚踢过了。蜷缩得越厉害,说明被打得越凶……每当这时,她就泪如泉涌地扑过去,一边胆战心惊地察看他身上的伤痕,一边亲吻他、抚摸他,忙忙地把抓出来的那件衣服覆盖他、裹住他,然后就拖他、抱他、背他、拉他,千方百计地把他弄回家。每当回家后,给他洗过、擦过、敷过伤、上过药,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缓缓消退,终于熟睡过去时,她也会突然惊讶地想:儿子这么高大,她自己这么纤小,她究竟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呢?怎么可能就弄回来了呢?但是,儿子毕竟回来了。而且,回来的也不是那个她已不认识的醉汉,而是她从小就疼不够爱不够、每天守着他甜甜入睡的小男孩。于是,她又忍不住地想亲吻他、抚摸他,可又怕把他惊醒,这个情景就又会像梦境一样地消失。这时她就只能长长地吁一口气,把手轻轻地、轻得他完全不可能感觉地放在他的手边,微微地又是轻轻地挨着他的手,然后就这样坐在他的床边,默默地看着他、守着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默默地,轻轻地,满含着爱怜和忧愁地看着他,守着他,从日出到日落,从深夜直到黎明……
可是,那一天,那该诅咒的一天啊!她找遍了大街小巷,哪儿都没有他。这么说,他还没有醉透,他还流连在哪家酒吧里。于是,她又开始了一家一家地寻找。这是她最最害怕的事,因为哪家酒吧里都有酒鬼,都有色迷迷的男人。她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中国女人是最不容易显老的那种类型,何况她一直没有发胖,身材仍然苗条纤细,容貌仍然端庄秀丽,而最最要命的就是她是单身一个人。深夜,一个单身女人来来回回地串酒吧,你能怪人家男人们想入非非吗?
那天,那该死的一天啊!当她别别扭扭、战战兢兢地终于在一家闹哄哄乱糟糟的小酒吧里看到儿子时,她竟不敢走近他,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男男女女一大帮。他们又吃又喝,又调情又胡闹,一个个醉得不成体统……过去也有过这种情况,她曾经试图走近他,可他一看见她,就对她大喊大叫,她劝他回家时,他居然大哭起来,吓得她连连后退,最后他虽然跟她回了家,第二天还向她道了歉说:“妈妈,我也不想那样,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还能活几天,你就由我去吧!”说得那样凄惨,说得母子两人都泪如雨下。所以,那天当嫦娥看到又是这个样子时,她决定不走过去,可她害怕他最后又醉得回不了家,甚至又被人推被人打。于是她就找了一个角落,悄悄地坐了下来,她等在那儿完全是为了他,为了疼他、爱他、担心他、等待他、守护他……她,他的母亲,他的亲娘,他现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对他还能有什么恶意吗?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儿子看见她时,先是双眉一皱,接着脸板得铁青,掉头正要走时,他的一个伙伴邪笑着凑近他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只听小安东大叫一声说,不!她是我的妈妈!这大概是那伙男女没有想到的,一阵狂笑乱叫之后,就这个拍一下他的头,叫他 baby,那个亲一下他的脸叫他心肝说,哦,还不快跟亲爱的妈咪回家?快拉着她的裙子走啊……小安东恼羞成怒紫涨着脸一步步逼近她,对她厉声吼道:“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的!你是我的上帝吗?为什么你天天跟着我?你就不能让我有一分钟的安宁吗……”他一直逼到她的跟前,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她的脸上,见他的那些伙伴还在挤眉弄眼地嗷嗷叫着,他索性纵声大笑起来说:“看啊!大家看啊!这个一心想当我上帝的女人!这个一直苦苦逼我、不给我自由、不允许我享受生活的女人!咱们该拿她怎么办呢……”
他的声音那样大,几乎店里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她。嫦娥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心差点都停止了跳动,更让她难过的是儿子那粗野的痞相,只见他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还分明不是正经女人,一溜歪斜地在她面前乱晃。她们一边咯咯咯咯母鸡般地痴笑着,一边和那堆不像人样儿的男男女女乱七八糟地吼着:
“诅咒她!”
“God damn it!”
“臭娘儿们!”
“叫她滚!”
“打死她!”
“把她扔出去……”
……
嫦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但她还拼命挣扎着不肯倒下去。为了什么?为了要看看儿子、亲儿子怎么办?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心疼妈妈?他一定会护着妈妈的。他一定没想到他对妈妈发点儿脾气、使使小性子会引起这样的混乱……可是怎么?天哪!原来儿子竟丝毫没有护着妈妈的意思,甚至没有一点儿惊慌、一点儿歉意。他竟也和那些畜生一样,一起疯狂地笑着、疯狂地吼叫着,一起侮辱她糟蹋她。可她是他的亲妈妈呀!这还是她的儿子么?!天下还有这样的儿子么?就是野兽也不可能这样残忍地对待母亲,难道他,她的小安东,她亲生亲养、亲手抱大的亲亲的小安东尼奥就是这个连畜生也不如的流氓醉鬼么?在这一刹那,上帝原宥!她真恨不得没生过他,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受罪,还真不如没有他,让他……死去的好……
天哪!嫦娥两眼一黑,差点儿就闭过气去,她真的这样想了吗?她真的有过这样可怕的念头吗?不!不!!不!!!她没有!没有!!自从他病了以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让他活着,活着,活着!她的意思只是……与其看着他这样……生不如死,还不如自己死去的好。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自己!是,是!就是这个意思。好像从厚厚的乌云层中,突然透出一线阳光;又仿佛走过黑黑的甬道一下子闯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嫦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最后看了一眼儿子,深深地、无限爱恋地看着,眼泪像疾雨一样顿时流遍双颊,打湿了衣襟:儿子呀儿子,好好照顾自己吧,妈妈先走一步了……她立即转身跑了出去,跑得是那样地快,因为她下意识里明白,如果她再多停留一下,哪怕只是一秒钟,她就再也离不开他,再也没有勇气先他去死了。
嫦娥把车开得飞快,一边想着怎么死法。奇怪!眼泪是一滴也没有了。眼里就像火烧着一样,干痛干痛的。心里也像火烧着一样,只是绞痛着,因为还在念着儿子。儿子啊儿子!没有了妈妈,你可怎么活?谁来接你回家,谁来衣你、食你、洗你、擦你……不!不能再想了,再想就又会折回头去,于是一切又周而复始……还是想想怎么个死法吧!只要自己去了,儿子的痛苦过程也就会缩短了……这样一想,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儿子啊儿子,原谅妈妈吧!不!还是感谢妈妈吧!因为这是妈妈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车开得这样快,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路灯一盏盏地迎面扑来,心里越来越亮堂。对,就是这样,只要这样把方向盘使劲一打,随便往哪根路灯柱子上一撞……也就一了百了,一切痛苦也就统统结束了……
嫦娥深深地吸了一口深夜清凉的空气,屏住呼吸,两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正要硬着头皮撞去时,忽然打了一个激灵大叫了一声:“不——”两手急急地又打回方向盘,紧紧地踩住了刹车。不,不能这样做!这样人倒是死了,可车也全毁了。自杀,保险公司对车大概是不会赔偿的,而把车留下,至少小安东在生计困难时,还可以把它卖了呢……
嫦娥缓缓地把车向金门大桥开去,她终于打定了主意,把车停在桥畔,自己漫步走上桥去。过去就听说金门大桥是个自杀的好去处,今天一想,可不是吗,既可以一边漫步,畅观海景,向多年生活其间的城市告别,又可以干干净净地长眠海底,让谁也看不见自己惨死的丑相……
……
嫦娥千思万想,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是有一样没想到,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是:她的神色早惊动了一个人,一个有心的好人。是的,这就是那个我们在开篇时提到的布朗医生。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Dr·布朗今天一个手术后的病人有些异常,他在医院观察守候了很久,下班很晚了,他又有些累,回家的路上,顺便弯进这个小酒吧歇息一下,正好看到了那残酷的一幕。实话说是嫦娥一进门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仅因为她的衣着气度不像一个深夜单身串酒吧的女人,还因为她面容上那深深的悲哀。当她被侮辱时那充满希望又骤然转为绝望的神情,使他好像听到了母亲心脏破裂的声音,这不能不引起他作为一个男子汉的深深怜悯;而当她那样深情凝望儿子却又绝然而去时,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医生,他立即敏感到不正常,于是他匆匆往吧台上扔下小费,悄悄地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