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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呻吟语(6)

仁者之家,父子之间和颜悦色心情愉快,夫妇之间和和睦睦恩恩爱爱,兄弟之间和乐友爱,僮仆之间敬谨快乐,一家的气象融洽和睦。义者之家,父子之间严肃敬谨,夫妇之间恭谨严厉,兄弟之间庄重恭慎,僮仆之间小心谨慎,一家的气象恐惧谨慎。仁者以恩胜,处理事情该和的就和;义者以严胜,处理事情冷淡而寡恩。所以圣人处理家庭之事,仁以为主,义以辅左,使人的自然之情融洽和谐,但又不会破坏礼仪。使其井然有别,严加防范的,则是男女的分别,即使是圣人,在家人之间也不敢忘记这点。

一八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忧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译文】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顺从生者的愿望为重。所以孝子不会因为死者而使生者忧愁,不以小节伤大体,不因固执于常理而废除权变,不因名而害实,不为了保全自己而伤害亲人。对孝子来讲,最可贵的孝心就是按亲人的心意办事而已。

一九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防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译文】

天下不可一日没有君王,所以伯夷、叔齐不指责商汤、周武王,是为了申明臣道。这是天下的大防。否则,乱臣贼子就会接踵而起,而难以为君王。天下不可一日没有百姓,所以孔子、孟子赞扬商汤、周武王,是为了申明君道。这是天下的大惧。否则,暴君乱主就会接踵而起,而难以为民。

二○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译文】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耀,但圣人不认为爵禄恩宠对自己的地位会有什么提高和损害。朝廷重视爵禄恩宠,是以此表示鼓励;而我轻视爵禄恩宠,是为了表示清高。这与国君的意思是相违背的,这样做只能削弱君主鼓舞天下的权力。所以圣人虽不以得到爵禄恩宠为荣,而君主也要给予爵禄恩宠使他们荣耀,以此来加重帝王的权威,表示天下帝王之权的重要,这就是用臣之道。

二一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才潜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充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至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居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固不足论。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险者,积隙成衅,遂致不详,岂父母之不慈,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

【译文】

儿女和气愉悦婉顺的容色要发自内心,要从长期的教养中表现。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仍然是满身心的暖意,满面的春风,父母自会回心转意,自然不会经常发怒。这样,谗言如何能进?嫌隙如何产生?其次不如恭敬谨慎,战惊恐惧是恭敬谨慎的极点,所以像舜的父亲瞽瞍那样不能辨别善恶的人也点头称是。温和能让人觉得可爱,可以消融父母的怒气;敬慎能让人觉得可怜,可以激发父母的悲怜。所谓积诚意就可使人感动,就是养和致敬的意思。感动亲人的功夫,只有和气最妙、最深、最速,做到这点也最难,不是具有真纯之性和真正孝心的人,不能做到敬慎;尽量努力去做而已。而现在做人子的,用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来对待父母,等惹得父母发怒,既不肯挽回,又以傲慢自大的态度加剧父母的怒气,这种人就在孝弟之外而不必加以议论了。即使平日温顺和气的儿子,当父母不悦的时候,有时也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或产生疑心而迁怒他人,或无意迁怒而又不避嫌疑,或不善避嫌而愈加使人可疑,慢慢积怨成隙,导致父子不和。这哪是因父母不慈爱造成的呢?失势的臣子和失宠的儿子应引以为戒。这也是努力修养仁德之心的人应遵行的妙道。

二二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言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上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译文】

孝子侍奉父母,最好的是能预料到父母的心愿,其次能秉承父母的意愿,再次能恭听父母之命。只做到恭听,那父母有没讲出来的意愿就无法继承;只做到继承父母的意愿,那父母有未能明确表示的意愿就不能预料。至于能预料到父母的意愿,是最使父母高兴的办法了。有人说:“哪有那么多的心思来推想父母的意愿呢?”回答说:“侍奉父母,就是要让父母感到高兴,只要为了让父母高兴,成天劳心用神,也是应该。”父母亲能有多少意愿?终日不停地体会预料还能不知道吗?

二三

或问:“共事一人未有不妒者,何也?”曰:“人之才能、性、形、容貌、辞色,种种不同,所事者必悦其能事我者,恶其不能事我者。能事者见悦,则不能事者必疏。是我之见疏,彼之能事成之也,焉得不妒?既妒安得不相倾?相倾,安得不受祸?故见疏者妒,妒其形己也。见悦者亦妒,妒其妒己也。”“然则奈何?”曰:“居宠则思分而推之以均众,居尊则思和而下之以相忘,人何妒之有?缘分以安心,缘遇以安命,反己而不尤人,何妒人之有?此入宫入朝者之所当知也。”

【译文】

有人问:“几个人共同侍奉一人的,没有不相互嫉妒的,为什么?”回答说:“人的才能、品德、容貌、言辞各不相同。被侍奉的人必然喜欢能善于侍奉的,厌恶不能善于侍奉的。侍奉好的得到爱悦,侍奉不好的一定被疏远。而我所以被疏远,是他的善于侍奉造成的,这怎么能不妒忌呢?既有妒忌,怎么能不互相倾轧排挤,怎么能不使对方受祸害?所以,被疏远的妒忌,是妒忌对方与自己形成显明的对照,受宠爱的也妒忌,妒忌对方对自己的妒忌。”“那么怎么办呢?”回答说:“居于宠爱地位,要想想这种宠爱是否属于分内,要把这种宠爱分给大家均沾,居于高贵地位的,要想想和顺,使下人能忘掉这些。这样,哪里还会相妒呢?缘分使自己安心,际遇使自己安命。反思自己而不怨恨别人,哪里还会有妒忌别人的呢?这是在宫中和朝廷中的人应当知道的。”

二四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译文】

孝子服侍父母亲,不可默不作声,不可庄重严肃,不可冷淡无情,不可雄健豪爽,不可疲劳厌倦,不可萎靡不振,不可怨恨愤怒。

二五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佚,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父兄之孽,莫大乎是。

【译文】

生在富贵人家的子弟,十之八九都是骄惰淫佚,不求上进。古人称之谓“豢养”,是说用美味佳肴、华服美饰饲养这些与猪狗一样的行尸走肉。君子看见这种卑贱的人,都感到可耻,而他们还志得意满,到处夸耀。作为父兄的罪孽,莫过于此。

二六

男女远别,虽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亦有别嫌明微之礼。故男女八岁不同食。子妇事舅姑,礼也,本不远别,而世俗最严翁妇之礼,影响间即疾趋而藏匿之,其次夫兄弟妇相避,此外一无所避,已乱纲常,乃至叔嫂姊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嘲谑。以为常。不几于夷风乎?不知古者远别,止于授受不亲,非避匿之谓,而男女所包甚广,自妻妾之外,皆当远授。受之嫌爱礼者,不可不明辨也。

【译文】

男女有别,虽然是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也都要有避免嫌疑、注意礼制。所以男女八岁就不在一起吃饭。儿媳妇侍奉公婆,是符合礼制的,本来不须远避嫌疑。而世俗最严的是翁妇之礼,所以看到影子、听到声音就要赶快躲藏避开。其次是丈夫的哥哥或弟弟的媳妇要相避。除此之外都不避嫌的话,这已经乱了纲常,甚至还有叔嫂、姐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戏谑以为常的,不近乎下流了吗?不知古代的远嫌有别,指的是授受不亲,不是要相互躲避。而男女的范围包括很广,妻妾以外,都应当避免授受之嫌,愿意依照礼制行事的人不应不明确分辨。

二七

子、妇事人者也,未为父兄以前,莫令奴婢奉事,长其骄惰之性。当日使勤劳,常令卑屈,此终身之福,不然,是杀之也。昏愚父母,骄奢子弟,不可不知。

【译文】

做儿子、媳妇侍奉父母,在未成为父兄之前,不要让奴婢侍奉,以免助长他们骄横懒惰。应当让他们勤劳,常常使他们卑躬低贱,这是终生的福泽。不这样,就是杀害他们。糊涂的父母,骄奢的子弟,不可不知道这一点。

二八

问安,问侍者,不问病者。问病者,非所以安之也。

【译文】

问候有病的人是否安康,要问服侍他的人,不要问有病者本人。问病者本人,会使他感到不安。

二九

丧服之制,以缘人情,亦以立世教,故有引而致之者,有推而远之者,要不出恩义两字,而不可晓,亦多观会通之。君子当制作之权,必有一番见识,泥古非达观也。

【译文】

丧服制度,是根据人情制定的,亦是为了对世人进行教化。因而,有引经据典的,有因陋就简的,重要的是不出恩义二字,不明白的,多看便可明白。君子有制定丧礼的权力,必定有一番见识,拘泥古法就不能变通。

三○

亲没而遗物在眼,与其不忍见而毁之也,不若不忍而存之。

【译文】

亲人死了而遗物放在眼前,与其不忍心看见而毁掉它们,不如不忍心忘记而把它们存放起来。

三一

示儿云:门户高一尺,气烟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

【译文】

我对儿子们说:门户高一尺,气烟要低一丈;华山可与天比高,不怕没人去登攀。

三二

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人往往忽之。悲夫!

【译文】

说话要谨慎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家庭。说话要谨慎的人,莫过于妻子和仆人。这是理乱的根本,是祸福的关键所在。人们往往忽视这一点。可悲啊!

三三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子弟者,不可不知。

【译文】

家业可以依赖父兄,但丧德辱名的事却不是父兄所不能庇护的;生儿育女可由父母,但走上邪路做坏事却是父母管不了的。作为子女不可不明白这些。

三四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似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怨忤逆,父亦被诬者,世岂无耶!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挟城社之威,而侮及黄里,谷风柏舟,妻亦失所者,世岂无邪?惟子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官不可不知。

【译文】

继母虐待后夫子女,正妻嫉妒婢妾,古今都认为是可恨的事。但前夫的子女不孝,丈夫的品德不端,则很少有人过问,世上人情的偏见,由来已久。前夫之子心中认为后母不是自己的生母,而后母因一些形似虐待的做法产生了虐待的嫌疑,其子又借着父亲的名义无端地造谣诽谤,口出怨言,行为忤逆,父亲因此也受到诬蔑,这样的事情世上难道没有吗?有的丈夫任意放纵淫狎的心性而宠爱那些美貌的女子,依仗自己掌握着一定的权势而侮辱延及嫡妻,《诗经》中《谷风》、《柏舟》篇中描写的妻子就是失去丈夫欢心的人,这样的事情世上难道没有吗?只有儿子孝顺,父亲端正,而后继母嫡妻有虐待和嫉妒的毛病,在亲朋面前就无法辩白了。做官的人不可不知道这一点。

三五

齐以刀切物,使参差者就于一致也。家人恩胜之地,情多而义少,私易而公难。若人人遂其欲,势将无极。故古人以父母为严君,而家法要威如。盖对症之治也。

【译文】

用刀子切物,使参差不齐的东西大小长短一致。家庭是充满恩爱的地方,情多义少,为私容易,公而无私就难。如果人人都遂行其私欲,那就势必不可收拾。所以,古时候说父母严厉,家法威严,这是对症下药。

三六

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

【译文】

闺门中少了礼制,便自会天翻地覆。百祸千殃,家破人亡,都是从这里产生的。

三七

家长,一家之君也,上焉者,使人欢爱而敬重之,次则使人有所严惮,故曰严君。下则使人慢,下则使人陵,最下则使人恨。使人慢未有不乱者,使人陵未有不败者,使人恨未有不亡者,呜呼!齐家岂小故哉?今之人皆以治生为急,而齐家之道,不讲久矣。

【译文】

家长是一家之主。好的家长受到子女的敬爱和尊重,较好的家长使子女感到严厉而有些害怕,人们叫做严君。不好的家长使人轻视或凌辱。最差的家长被子子所痛恨。家长被轻视的家庭没有不混乱的,被凌辱的家庭没有不破产的,被痛恨的,没有不亡家的。呜呼!治理好一个家庭难道能说是小事吗?现在的人们都为谋生而奔波,很久没有人讲治家之道了。

三八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惊,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情,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所当知也。

【译文】

对于子女,要经常教育他们收敛,规规矩矩,行动必须怀有畏惧之心,说话必有惊恐之慎,到他们独立生活时为人如何,都很难估计。如果让其随心所欲,任意放纵,那就是毁了他们。做父母的都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三九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余人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以善养人。

【译文】

责备一个人到了让他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之时,仍然没完没了地数落,岂不痛快!但是,这样也太刻薄了。所以君子批评别人时,不要尽说别人的短处,要以含蓄的口气,使他内心中感到羞愧和畏惧,再让他改过自新,这样才有意义。这叫做以善养人。

四○

曲木恶绳,顽石恶攻,责善之言,不可不慎也。

【译文】

曲木怕用绳墨来衡量,顽石怕用斧凿去雕琢,劝人向善的言语不可不慎重。

四一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制。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仇,皆坐责之一字耳。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