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眷恋故土的。一张儿时的已枯黄的照片,猛地勾起我对故乡的思恋。二十年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故乡如今还好吗?当新世纪中秋月饼的余香还在舌尖回味,我那无可抑止的思乡之情已越发浓郁了,一种急于归乡的冲动迅猛地占据了我的心房。与弟弟一拍即合后,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于次日一早即踏上了归途。望着车外那绵延的山岭,以及被秋风染就的色彩斑斓绚丽的山林、田野,思绪已不经意地飘回到曾给我的童年留下了无限记忆的故乡。
故乡位于新宾与桓仁交界处,名曰杨家,是个贫穷的小山村,百余户人家全都是低矮的草房,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绕村而过,滋养着全村的生灵。那里非常闭塞,只有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与外界通连,人畜走过,晴天时尘土飞扬,雨天时泥泞难行,偶尔有路过的汽车跑过,都是孩子们追逐的稀罕物。闭塞与贫穷必定导致文化的落后。村里很多人都不识字,虽有一所小学,但由于乡亲们对文化的重要性尚缺乏足够的认识,而国家的教育触角在当时也难以触及到这偏远的山村,所以,使这仅有的传输文明的场所缺少了应有的生机与活力。
故乡虽穷,但那未加雕饰的自然风光却也展现了一种淳朴的美。那环绕的群山既给那里的乡亲们祖祖辈辈的生存繁衍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条件,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乐趣。我童年中的许多时日都是在山中度过的。当粉红的桃花、杏花及雪白的梨花将群山装扮得姹紫嫣红的时节,我就与比我大一些的孩子到山里采山菜,那鲜嫩的蕨菜、猴腿、大叶芹、刺嫩芽等味道鲜美的“绿色食品”是家家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美味。入秋以后,采榛子、捡蘑菇、打山梨的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时常会长久地在山梁上回绕。而当漫山遍野银妆素裹的时候,在山坡上滑雪爬犁更是孩子们的一大乐趣,虽然人人冻得小手通红,但仍乐此不疲,那是山里的孩子们在冬季里最好的消遣方式了。如今,那一幕幕影像还常常真切地浮现在眼前。所以我总是自称为山的儿子。
历经几个小时的颠簸,当乘务员告诉我已到“杨家”时,望着车外那一片片青砖碧瓦的房子,宽大明亮的铝合金窗户,随处可见的自行车、摩托车和汽车,以及脚下宽阔平坦的板油马路,我不仅愕然了。这是故乡吗?这真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吗?步入村中,我努力地调动存储于记忆中的底片,试图从中寻找出些许尚可辨认的影像,然而,这都是徒劳的,目中所见的,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记忆中的故乡相弥缝。那些充满温情的草房、那些熟悉的面乳、那份乡村的宁静……这所有的一切都已发生了变化,举目四顾,惟有那层林尽染的山峰依旧略现熟悉的轮廓。
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可是,这本应熟悉的一切却已变得那么陌生。一路打听着,终于寻到了叔叔家。叔婶刚刚吃了午饭准备下地收割玉米,我们的到来令他们既高兴又有些措手不及,匆匆安顿了我们,叔叔就干活去了。秋收的紧张我是理解的,一年的希望就决定在这几天的繁忙中了。吃过午饭,我们不顾旅途劳累,就扛起照相机去寻找童年的影子了。最急于想看的,是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转这一条小巷,我们就找到了它。那是一座青砖瓦房,当年曾是村里最气派的房子,如今已显得颓败了。我们房前屋后的探寻着,仿佛要找回已逝去的童年。站在那依稀熟悉的院落中,在弟弟不断地按动快门的咔嚓声中,我已陷入了对童年的追忆之中。
我的母亲受过相当程度的文化教育,她粗通声乐,还能写文章称小知识分子是不为过的,在那场知识分子都被打入冷宫的年代里不得不随定为“右派”的姥姥被迫从城市迁至农村而嫁给了同样被迫返乡的又略知诗书的爸爸的。在经过了数年的劳动之后,妈妈不堪忍受孩子们继续在那四处露风的茅草房里遭受风雨的侵扰,举债建起了当时令全村人钦羡不已的青砖瓦房。新宅建成后,妈妈倾注了许多心血将其美化一翻,在房前屋后全都种上了果树及各种蔬菜,使这片属于我们的小天地充满了诗情画意。但那些诱人的樱桃、李子、苹果、香瓜却也常常引得村里的孩子来偷。院子的过道两侧,是哨兵似的两排向日葵,当葵花盛开的时候,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迷人。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电,每当黄昏降临,牛羊下山喧闹过后,整个村子便陷入了无边的单调与寂寥中,然而,对于我家来说,夏日的黄昏却是十分美好的。劳累了一天的妈妈终因夜幕的降临放下了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草草地吃过晚饭,我们就把爷爷留下来的那张“太师椅”安放于院中,围坐在妈妈身边,听妈妈弹琴,爸爸唱歌。记得那是一把古老的秦琴,形状有些像吉他,乌红的枣木琴声,斑斓的蟒皮琴箱,弹起来清脆悦耳。伴着优美的琴声,爸爸也尽情地放开歌喉,爸爸的歌声很美,唱得都是五六十年代的歌曲,如《草原牧歌》、《十送红军》等曲调十分优美的歌。歌声、琴声,给我们贫穷和枯燥的生活增添了难得的温馨和欢乐,那是一段永远留在我心中的美好回忆。如今,老房子已物是人非,在一座座红砖碧瓦的新式建筑里,已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像一个脱世的老人一样,默默地见证着历史的变迁。老房子已三易其主,现在的主人姓陈,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热情地请我们进屋看看。室内的境况更加糟糕,耄耄老耋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了。主人说明年就要重新翻建了。我庆幸于今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曾经生活了九年的老房子。难道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吗?果真如此的话,我真的要感谢这个安排了。
离开了老房子,我们来到了屋后的那条小河边。那是当年我们游泳嬉戏的乐园。小河消瘦了许多,三五步就过去了,河面上架着两根成人胳膊粗的松木干,权且当做桥吧。河水很浅,刚刚能没过脚腕,这是上游引水筑鱼塘所致的,见此,我真的可怜起现今的孩子们了,他们是再也难以享受水中嬉戏的乐趣了。
过了河,我们沿着那条当初被称为“赶牛道”的山路向山顶走去。这里曾留下过我童年时的无数足迹。来到山顶,已是气喘吁吁,放眼望去,我不禁震惊了。那满山的郁郁葱葱的树呢?怎么一棵都不见了呢?远远望去,那一个个遍布山岭、高不盈尺的树桩仿佛干牛粪一样散落着。而有的地方连这些可怜的树桩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已收割完的土地。回首再看山下那比当年多出了一倍的颇具城市化的房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改革开放以来,村民的物质生活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人们借以果腹的玉米已为家畜的食物,家家户户的闭路电视也在不断地将城市的文明灌输给这些昔日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了。可是在这种表面文明的背后,我却深深地感受到了文明的荒芜。在暂时的利益下,河流干涸了;在暂时的利益下,森林覆灭了;在暂时的利益下,耕地减少了。至此,我不仅要大声地问一句:我的乡亲们,你们将以什么留给子孙后代呢?如此下去,还谈什么“可持续发展”呢?也许,我不该这样指责他们,但这个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沿着山岭,我们攀上了山的最高峰--北大砬子。站在那里,山村概貌尽收眼底。整齐的稻田,正在收割的玉米,忙碌的人们,往返于田间的农用机车,房舍上飘荡的炊烟……家乡的确今非昔比了,这一切,都被弟弟毫不保留地用相机记录下来。而我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我家”的老房子上,一种难以言叙的情感已充斥心间。
当照完了落日和华灯初上的村落时,我们在暮色中磕磕绊绊地下了山。婶婶已做好了晚饭,正焦急地寻找我们。晚饭后,我和弟弟探访了几个儿时的伙伴。伙伴们都已组建了独立的家庭,有的孩子已十岁了,他们看上去都很“苍老”,明显地与年龄不相符。相见的场面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强烈,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就很难再找到话题了,陌生感充斥于彼此的心间。倒是那些父辈的老人要热情了许多,不断地询问着我们的状况,问候着我们的父母。唉!既如此,那就只好告别吧。故乡啊!我思念了二十年的故乡,如今,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为什么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疏离感呢次日,我们继续游历了家乡的每一个存有记忆的角落,又拜访了几位熟悉的老人后,冒雨去探访了我当年的老师。凭着记忆,走了两里多路,找到了我曾经就读于此的那所小学。这里的变化不是很大,操场、校舍一如从前,虽然从秋雨中走来,但看到这些,多少让我感到了一丝温暖。虽是“十一”放假期间,但由于配合秋收,学校将假期提前了,所以仍在上课。在校长办公室,我说明了来意后,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很快地找来了我的老师。老师真的“老”了,虽然只有四十岁,但岁月的沧桑已无情地刻在了她的脸上。在我的记忆中,老师是美丽的,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长长的乌黑的辫子,那么的善良,那么的敬业,那一次次为我们补课的情景仿佛依然还在眼前。所以,这些年来,每当我听到或唱起那首《小芳》的歌时,就不自觉地想起我亲爱的曲老师。面对老师,我深深地鞠下躬去,深情地叫了声“老师”。老师有些茫然、有些疑惑。是的,她已认不出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了。我报出了姓名,老师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却难以开口了。我知道,她很激动,其实,我同样激动。可以说,在故乡,最令我怀念的人,除了叔婶外,就只有我的这位启蒙老师了,虽然我师从她只有短短的一年时光,但她留给我的印象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久弥深。我们共同回忆了许多当年的情景,共同在心灵上重温了逝去的年华,对那时的往事,彼此都能记忆犹新,从这一点即可看出,老师对我和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们是充满了真挚的感情的。告别前,我和老师在学校的操场上合影留念,以记住这美好的瞬间。我走时,老师送出我很远,我们频频挥手道别。老师,再见了,您的学生在心里默默地祝您健康、幸福。
在故乡,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叔婶,见到了老房子,见到了父辈的至交,见到了我亲爱的老师后,我知道,我的故乡之行就要结束了。可是故乡,你恐怕已很难再是我梦中的想往,你已经减退了质朴,而染上了更多的世俗。那留给我欢乐与艰辛的故乡,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时空隧道的那一头,再也不会重现了,只能深深地藏在我记忆的窖中,让她时间愈久情愈深吧。
故乡,虽然,你给我留下了一丝遗憾,但我毕竟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夙愿。
故乡,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