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象征不了任何东西,它只提供了一丁点儿趣味。看照片,就是向一个永逝的过去观看,只有这个举动意味深长。”吴亮面对一大堆上海的旧照片时这样说。他把双手插入照片的底部,像洗牌一样使它们在偶然性的作用下各归其位。照片遵循时间顺序以外的神秘秩序而排列,给吴亮留下了广阔的想象和叙述空间。他不想重复上海的历史,也不想如数家珍地讲述旧上海的故事,他只是把自己面对老上海照片时的感受娓娓道来,像叹息,像呓语,诱使读者超越浅层次的猎奇心理而从更幽深的地方发出回声与他相应。他的书名已然定下了惆怅的基调:《老上海,已逝的时光》。
同样是配有精美照片的老上海题材的书,陈丹燕写《上海的风花雪月》时的姿态要积极得多。她用了四年时间,看书、请教、采访、找旧照片、拍新照片,在写作的过程中体验着愉快和惊喜。她常常背着相机走街串巷,不知不觉中看城市的眼光变得细腻、体贴而自信了。她是一大群迷恋老上海的年轻人的代表,自问没有亲历过旧上海生活的人凭什么怀旧。答案是:“他们看到的是从前留下来的房子,是最美的;从前生活留下来的点点滴滴,是最精致的。而他们从小生长在一个女人没有香水、男人不用讲究指甲是否干净、街道上没有鲜花的匮乏的时代,所以他们就这样靠着对旧东西的想象成了怀旧的人。”
时光如筛,滤去的是纷乱芜杂的实际生活,留下精致的传统与美丽的建筑。它们像遗落在水中的珍宝一样于幽暗中放光,说着说不完的故事。陈丹燕乐于做这些故事的讲述者。她在富家小姐的旧照片中发现故事,在张爱玲的客厅和江青走过的小巷中发现故事,在一个西班牙风格的阳台上发现故事,在一切值得驻足的地方发现故事。这些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观的,它们同想象和理想的吻合更甚于同历史真实的吻合。“对一九三一年的怀旧,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用一小块一小块劫后余生的碎片,努力构筑起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像这样精心“构筑”起来的上海本身就是一个故事:陈旧而绮丽,颓败而浪漫,如同在阳光下抖开祖母的织金旗袍,封存的身体的气息、时光滞留的气息弥漫开来,使人醺然欲醉,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叠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一个城市能够让人如此热切地发生幻想和迷恋,这一现象本身就是魅力的体现。就像雾里看花般的拥神秘能使女人更加迷人,不管拥裹她的是霓裳还是令名,甚至于还可以是绯闻。发生兴趣是最重要的,心甘情愿地关怀是最难得的。
吴亮对于老上海的态度是有保留的。他说他只是“在照片中梦游,并为之添油加醋”。他手中的照片前后相隔了一百年,好像让他也感染了一个世纪的沧桑,使他像老人一样充满温和的忧伤。欲望消退了而温情仍在,繁华逝去了而记忆犹新。回忆中有精确的细节,时间的逻辑却混乱了,原本统一的主题也漫漶了。“在已逝的时光中获得览阅和迷思的双重快乐。”览阅是大家的,迷思是他一个人的。但属于个人的迷思仍然有感染力,它使大多数男人面对旧上海的心态显影出来。--底层人民受压迫的殖民时代结束了,作为“冒险家乐园”的上海已是历史陈迹。只有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照片留了下来,千年不老,见证着曾经有过的繁华。面对这一类照片,男人吴亮叹息了,为消失的遍地黄金的年代和一夜暴富的神话。女人陈丹燕思慕着,凝视舞厅里女人的精致发型和入鬓黛眉,在专注中竟能嗅到甜媚的香水气味。
对于老上海,男人是旁观的,女人是亲历的;男人是惆怅的,女人是自信的;男人发出短促的叹息,女人讲述漫长的故事。比较两本书中对同一张照片的解说是很有趣的。这张华亭路口的照片两本书都收了,拍的是两幢如同孪生姐妹般在对称中略显错落的英式别墅,漂亮、精致、安静、浪漫。吴亮在旁边写道:“似舞台上的布景,演员尚未登场,大幕却已开启。”引人遐想而又隐含着在时光中漂流的恍惚之感。可以想象街上的空寂只是暂时的,而且正是它的虚怀吸纳和承载一批又一批的人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背着相机的老上海的迷恋者和探索者陈丹燕也来了。她以“华亭路”为题写了整整一章:在这里留下建筑的犹太商人和影响了生活习俗的俄国贵族,“贫寒却正式的西式午餐”对一位中国少年的终生影响,以松弛而柔软的姿态显示崇洋本能的当代少女,还有华亭路在时代大潮中的几起几落,并附有几十年代在同一角度拍摄的照片作为对照;安详大度被亮丽俗艳取代,似乎穿行于此地的风也加快了节奏。
上海从根本上来说是女性的城市,它的种种有形的细节和无形的气味在女性的心灵和血脉中代代相传。在1931S咖啡馆里消磨一个下午,或者仅仅穿上一袭做工考究的旗袍,女人就会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那种透熟水果般甜得要发酵的日子。男人心目中时代的主旋律永远比想象来得重要,所以男人的上海是断裂的,即使穿上灰布长袍也找不回一家之主的感觉了。
男人的上海是“已逝的时光”,女人的上海是永远的“风花雪月”。
我要旅行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写上一封长长的信,寄托我浓浓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