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牵挂远在深圳的妹妹。不是担心聪明自信的她会有生计之忧,我牵挂的是她那种浪漫诗性的气质在众多淘金者之间如何自处。
我和妹妹从小手足情深。她五六岁时每次午睡醒来后都会哭,是我用讲故事、说笑话、做鬼脸等办法哄她,一直到她开心为止。我对她的这种疼爱之情很可能会持续终身,因为我只有一个妹妹,而且爱虽说不一定是被爱者的恩泽,却必然是施爱者的内在需要。在我的惦记中她好像永远是那个圆脸庞梳童花头的小女孩,从小就很爱俏地同我争抢漂亮衣服,把我爱惜有加的文具笨拙地弄坏。但妹妹还是长大了,成为英语专业的高材生,经常在校报上发一些风花雪月的文章,给我写七八页纸的长信,寒暑假在家中相聚时和我彻夜谈心。大学毕业后她去了深圳,成为有户口的打工妹。在那个遥远的城市里有太多我不熟悉的东西,思念的背景模糊得让人伤感。而妹妹给我的信却稀少了。原因当然是忙。
今年春节妹妹终于飞回家了。年初二的夜晚,街道上特别冷清,家家户户都把热闹关在门内。我和妹妹在街上闲逛正是为了避开那种让人忘却自己的热闹,在幽暗和静谧中充分地谈心。我问她在深圳过得好吗?她说好。想想又说,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那种好,因为没挣多少钱,买房子遥遥无期,又不甘心草草结婚,但平时过得很开心,也很有信心,从不感到空虚茫然。“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我问她。她说她想写一本书,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十万字。我得承认这是一个让我吃惊的回答,因为在通常的印象中深圳那个现代都市中涌动着的是掘金的欲望,一个青春少女在其中寂寞地写作,对于自己和深圳都是一种浪费。妹妹正兴致勃勃地谈她的构思,告诉我以她为代表的中等文员可算是一个最有机会最不安分的阶层,在她们中间每天都在上演说不完的故事,既有灰姑娘的童话也不乏身败名裂的丑闻。她在深圳的三年做了两件事:存了够买一台电脑的钱;搜集了丰富的素材。
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总是显得平静自持,所以妹妹的诗性气质便像归入深广河床中的流水一样明澈舒缓,波澜不惊。这是一种让人敬佩的成熟。她笑着向我摊开右手,在昏暗的路灯下对我指点她的手纹,仿佛在研究命运的地图。她说你看我的手纹多复杂,感情线又深又长,说明我不能做生意,只适合搞艺术。我笑她:你一个大学生竟然迷信手相?她说当然不是,我只是越来越觉得我想写书,应该写书。我好像是为了写书才去深圳的。这种人很少,但我是。
闻言我也严肃起来。我相信书有自己的生命和命运,它甚至能产生于高度的精神压制之下,产生于法西斯铁蹄下的地下室里,现在诞生于深圳又有什么不可以,不管这个城市在人们的想象中怎样匆忙而实际,怎样不适于也不支持作为艺术的写作。我还相信在功利驱使下的写作会失败,在才华基础上的写作也不一定成功,但是被命运推动而写作,那是肯定会成功的,至少是成功地实现了个体生命最强烈的愿望。除了预祝妹妹的书成功之外我还能做什么?--羡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