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为她准备的好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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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晚上七点,王克飞站在陈海默家的公寓楼下。8月2号那天晚上,陈海默正是在这个时间离开家的。

铁轨距离海默家大约有八公里。从海默离家到出事,中间有将近两个小时,步行走那么多路去封浜村是不可能的。夜间独自走路不仅危险,而且她的照片现在满天飞,也会太引人注目。海默家附近倒有一个小汽车站,但是晚上没有汽车发往郊区了。

当王克飞走到海默家旁边的车站广场时,他发现广场一角停放许多辆三轮车。车夫们正聚在一起闲聊。如果坐三轮车去封浜村大约只需要半个小时左右吧?而且有帘子遮蔽,也不怕路人看见自己。

这主意恐怕当时的海默也想到了吧?

王克飞上前问一群车夫:“封浜村去不去?”

车夫们纷纷摇头:“不去,太远了。”但他们给王克飞指了另一个人,一个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瞌睡的年轻人:“他肯定愿意。”

“去。你找对人了!我就是封浜村的。”车夫被王克飞叫醒后,兴奋地拍拍他的车座。

王克飞上了车后,车夫对他说:“城里的车夫一般都不愿意去那里。因为是晚上了,拉不到人,还得空车骑回去,划不来。”

车夫的小腿粗壮健长。他埋头猛踏,一会儿就到了黑漆漆的城郊。出了繁华的市中心,沿途一下子冷清很多。

“前面不远咯。”车夫说道。他这才直起了身体,放慢动作的频率。

王克飞撩起帘子,向路边望去,天色已暗,附近也没有路灯,一切都只剩影影绰绰的树影。

过了一会儿,一个刻了“封浜村”村名的石碑立在村口的杂草丛中。王克飞让车夫把自己带到铁轨边。车夫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脸和脖子涨得赤红。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汗水,一边偷偷地打量王克飞:“前几天在这里撞死了一个人,您不会也是……”

“我不是来自杀的。”

“呵呵。那就好,”车夫喘着气笑了,“我就是这村子里的人。来卧轨的人多了,邻村的人说我们村晦气呢。”

“噢?死的不止一个吗?”

“反正隔两年,就会出一桩。”

王克飞借着星光看了看手表,才七点五十。这么说到从海默家出发到这里,加起来不到一个小时。那剩余的一个小时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说前几天撞死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吧?”

“没错,那天还是我们村一个家伙把她拉来这里的。他一直叹气长得年轻漂亮,可惜了呢。”

王克飞心中一动。原来这么容易便找到了带海默来的车夫。

“你能帮我把那个拉她的车夫叫过来吗?”王克飞从口袋里掏出钱,比刚才说好的路费又多加了一些。

车夫自然十分高兴,爽快地答应了:“能。您在这里等着。”

车夫走后,王克飞一个人在铁轨边转悠。铁轨在此地分岔,四周没有树木等遮挡物。大约怕铁轨吵,村民都把房子建在一里路之外。此刻四周万籁寂静,一阵大风卷起沙尘,漆黑的农田里传来几声青蛙的叫声。

为什么自杀者偏爱此地呢?王克飞揣摩着,向东的铁轨打了一个九十度大弯,影响了火车司机的视野。而且火车经过此处时依然保持了较高的车速(再往前靠近市区,火车就开始减速了),所以就算司机发现异常开始制动,也无法让高速的火车即刻停下。也许死者还怕在热闹之处自杀被人在关键时刻救下吧?种种加起来便可以解释封浜村的“晦气”了。

王克飞蹲下身打开手电筒观察那几段枕木,上面喷溅的血迹已经发黑,只有几颗小石子上沾的血迹还带一点红色。离枕木不远的草地上脚步凌乱,大约是围观的乘客和警察留下的。

铁轨边有两幢平房明显已被废弃,门窗都只剩下黑洞。王克飞走进房子后用手电筒巡视一番,里面几乎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残破的桌面椅腿。如果有人站在窗前,倒可以借着星光看清楚窗外铁轨边发生的一切。

海默既然按时去了那地方,那应该是默认了信中的要求,是带了那个“东西”去和福根见面的。否则她大可以不必赴约。会不会她临时改变主意不想给了,所以福根才杀了她?又会不会福根走后,海默心灰意冷,卧轨自杀?

安静下来的郊野中突然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王克飞转身一看,一个穿着短裤的中年男子正吊儿郎当地沿着铁轨走来。

“老板,小牙说你找我?”小牙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年轻的车夫。

“听说那天是你把那个姑娘拉过来的?”

“您是说自杀的那个吧?是我,”车夫疑惑地打量着王克飞,“您是她的?”

“我是她的一个亲戚。”

“噢,”车夫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唉,您说,这人和人啊可真是不一样。这一年瘟疫,我们村死了多少人呢。那么多人想活下去却没机会,可有的大活人却要跑这么远来找死。”

王克飞也听说上海周边一些村子入夏后瘟疫肆虐,但他此刻没有兴趣关心。

“那天她是怎么找到你的?”他问。

“我平时都在车站广场上拉客。那个姑娘自个走到我跟前,问我去不去封浜村。我也不知道她之前是不是问过其他人。”

“她当时看起来精神如何?”王克飞问。

“没啥不正常的。我就记得她说话挺有礼貌,一口一个‘请’字。在路上我本来想和她聊天,问她是去走亲戚吗?她只简单地回答我‘回家’。后来再问她什么,她都不开口,至多说一句:‘请走快一点。’”

“你记得到达封浜村时大约几点?”

“老板,我没有表,不知道确切时间,但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吧。”

“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

“是啊,就她一个人,我还纳闷呢,一个大姑娘怎么大晚上的一个人来这里。到了村口,我问她怎么走,她却说:‘就停这里。’我更稀奇了,这么黑灯瞎火的她一个人走路不怕?为什么不让我送到目的地呢?可她下了车,付了钱,一句话不说就朝铁轨那个方向走了。我也不敢多问,怕她以为我是坏人。唉,我怎么知道她是来……”

“你看到附近有其他人吗?”

“没看见。”

王克飞看看也问不出什么,就摆摆手想让他离开。但这时,男子却突然说了一句:“我在附近没见到人,倒是见了其他东西,可能对您有用。”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什么东西?”王克飞觉得喉结跳动了一下。

男子突然不说话了。王克飞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他的脸,黑黢黢的,却只见咧开的嘴里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反问道:“您是她的什么亲戚?哥哥?叔叔?”

王克飞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要让他不啰唆乖乖回答问题,还需要其他的。王克飞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

那男子又把钞票举到眼前,认清楚了金额,满意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下去:“她离开后我也往村里骑,可突然发现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村道边,藏在树荫下,不仔细看都会错过。”

黑色的小汽车?

“你把当时的情况仔仔细细说一遍,一点都不要漏。”

“当时看见那辆车,我以为是谁的汽车坏了,心想这下好了。如果能要个好价钱,我今天就再做一笔生意,把车主拉回城里去。”男子把钱塞进褂子里,慢悠悠说道,“可我凑近一看,车里没有人。拉了拉,门是锁着的。我等了会儿,没见人回来,就只好回家去了。”

“那车什么样子?什么车牌号?”

“我只记得是上海的牌照,没有记下号码。我一个乡巴佬,哪认识什么牌子啊?我绕着车走了好几圈,就记得那车车屁股上的牌子像是个黑色的十字,就是长这样,”车夫用手指在掌心上画了一个十字给王克飞看,“可车身的右侧还贴了一个红色的十字。十字下面蹭掉了一块漆,当时我看着觉得怪心疼的。”

一辆上海市区的小汽车怎么会在海默出事的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这事蹊跷,说不定可以成为破案的突破口。

当铁轨边又剩下王克飞一个人后,王克飞在铁轨边来回踱了几圈步,突然躺下,把自己直挺挺地横在了铁轨上。他把头搁在一条轨道上,伸了伸腿,一截小腿露在另一条铁轨外面,身体和臀部陷在两段铁轨中间。那冰冷坚硬的铁轨硌得他的后脑勺生疼。王克飞更换姿势,尝试了一下用肚子趴在铁轨上,果然比较舒服。

他又想起了老章的理论:哪怕将死的人也终究是大活人。哪怕他将在几分钟后死去,他也不会放弃一个唾手可得的相对舒服的姿势,这是动物的本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绝大多数卧轨自杀者都采取俯卧腹部置于铁轨上吧?

片刻后,王克飞听到脑下枕着的铁轨发出电流般“”鸣叫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八点半已经到了,凯旋号接近了。他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体会那一刻。死亡即将来临的一刻,躺在铁轨上的海默还活着吗?她会在想什么?她听到声音害怕了吗?可他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黄君梅的笑靥、顾寿云眼角的皱纹、海默在钢琴前挥舞的双手……

这一刻,两旁黑黢黢的树林已被灯光照亮,王克飞意识到火车已近转角。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倒向一旁的草地。人尚未停稳,一辆顶着闪亮车头灯的蓝色列车已经从他脚边呼啸而过。

王克飞吓出了一身冷汗。夜色又恢复了冷清和安静。他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璀璨的星空。在上海的市区有多久没有看到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