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赵山泉一个人悠闲地在住院大楼前面的林间小道上散步,呼吸着新鲜空气。这时迎面走来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女人,那身姿,那轮廓,那面容,多像谢丽芳啊,只是颐指气使,目空一切的气质让人陌生。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多看几眼不打紧,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那中年女人放慢了脚步,对他端详起来。赵山泉脑海中蓦地显现出三十年前一个女子的形象,她叫谢丽芳,是赵山泉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谢丽芳从容颜到气质都是超群的,堪称班上一枝花。父母对谢丽芳的学习抓得很紧,生活管得很严。因此,她的成绩在班上是冒尖的,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赵山泉的家在农村,父母亲都是泥腿子,但对赵山泉的学习很看重,从不怠慢,省吃俭用供赵山泉读书。巴望这粒芝麻能炸响,将来能成大气候。赵山泉是穷娃子出身,学习刻苦,乐于助人,思想进步,在班上被誉为红后代,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读高一的时候二人还不怎么样,读高二的时候二人接触较多,接触多了渐渐就产生了一种想见面又怕见面的特殊感觉。
谢丽芳是城关长大的,见多识广,胆子也比较大,她曾几次邀请赵山泉到家里或公园去玩,赵山泉却不敢答应。好不容易去了一次公园,赵山泉也是羞羞答答,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赵山泉把约会地点选择在公园最偏僻的地方,与谢丽芳始终保持一米远的距离,使得谢丽芳很尴尬。当谢丽芳正准备向赵山泉倾吐爱心的时候,赵山泉远远地发现一个熟人,他催着要走,使得谢丽芳十分懊丧,一种幽怨油然而生,很气愤地与赵山泉分手了。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赵山泉回乡下去了,谢丽芳也插队到另一个公社去了。赵山泉回乡后,谢丽芳曾约上一个在一起插队的女知青去赵山泉家里玩过一次,说是走亲戚顺路去的,而实际上是专程去的,赵山泉虽然热情接待,但不敢异想天开。事隔两年,谢丽芳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录到江南医学院读书后,两人从此以后就很少来往了。那年赵山泉和陈娟结婚,谢丽芳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给赵山泉写了一封催人泪下的信。此后就再也没有通信了。学生时代的爱情是朦朦胧胧的,一旦失去了土壤就烟消云散。
两人越走越近了,赵山泉有些不好意思了,向对方歉意地说:“同志,你好像我中学的一个同学。”
“真的吗?她叫什么名字?”
“叫谢丽芳,按推算她该大你几岁,今年也该四十七岁了。我认错人了,请你原谅。”
“我曾经叫过谢丽芳,不过现在不叫了,现在叫谢静,你姓赵是吗?你是不是赵山泉?”
“本人正是赵山泉。”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今天怎么在这里碰上你了,你现在在哪个部门高就,在这里养病吗?”
“我在远山县当七品县官,这些日子不舒服,到这里来治病的。”
“如今县长不好当啊,远山县挺穷的,穷县县长更难当,现在县长当得怎么样,有些什么困难?”
“唉,怎么说呢,当官难啊!特别是我们这些不会吹牛拍马的人更是难当,我这个人生就的脾气,只爱干事,不爱拉关系,如今吃不开啊!”
“山泉,你有什么困难只管对我讲,我爱人是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叫肖海成,你听说过没有?”
“肖海成,我常在电视里见他,但不知道他就是你的爱人。你怎么这么有福气。”
“婚姻这事是瞎碰,大学毕业后去农场劳动,在农场里认识他的,谁也没想到他这人后来还能当上省委书记。山泉你有什么困难找他去,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去说,老同学嘛,老感情还在,何况我们那时相当要好,只是你太胆小了。”
谢静几句热情洋溢的话,说得赵山泉好不自在,特别是最后一句话,竟把他的脸弄红了。赵山泉说:“算了,省委书记我不敢高攀。反正我已经被排挤了,听说调我到地区外经委去,那是个穷单位。这是命中注定的,算了,我什么人也不找了,认了。”
“不,赵山泉你不能泄气,这个忙我一定帮你,我在老肖面前说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走,老肖也在这里疗养,我带你去见见他。”
“不麻烦了,谢谢你。”
“你这个人还是那么胆小。你住在哪里?我抽空去看你。”
“我住在五栋三楼八室十床,有空欢迎你来玩。”
“我马上就上班了,抽空我去看你,好好聊聊。再见。”
“再见。”
两人握手之后,谢静急步向前走去,间或回头向赵山泉招一下手,然后消失在林间小道上。偶然邂逅,勾起赵山泉遥远的记忆,那记忆朦朦胧胧,像一道道彩虹,艳丽缤纷,然而已不那么清晰了。
当天下午四点多,谢静带着省委副书记肖海成找到了赵山泉的房间。赵山泉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惊慌地跳下病床,给肖书记端椅请坐。肖海成很温和地说:“山泉同志,你躺下,养病要紧,我和谢静来看看你,你们是老同学嘛,你有什么困难,你就尽管对谢静说,只要不违背原则的,我尽量帮忙。你还年轻,好好干几年,把远山县的工作搞上去,待我有空一定到远山县去看看。”
谢静说:“海成是省委书记,不把他当省委书记就成了,他也是人,有什么可怕的。”
没坐十分钟他们就匆匆告辞了,省委书记很忙,赵山泉很理解,赵山泉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上车。赵山泉有一阵受宠若惊的感觉。当赵山泉返回病房的时候,病友们便对他有了异样的目光。
后来,谢静还专门用肖海成的豪华小轿车接赵山泉到家中吃了一顿饭,肖书记和他碰杯喝得很愉快。
不知是谁把赵山泉调任地区外经委主任的传闻告诉了陈娟,这几天陈娟的情绪有些异常,常常叹息不止,以泪洗面。她自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她曾在全地区金融系统举行的点钞比赛和珠算比赛中连续五年蝉联冠军。一九八五年被评为全省金融系统先进工作者。后来她患病了,不能工作了,她觉得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便提前病退了,把科长的位子让给了别人。自从她病退之后,一直感到很内疚,觉得自己对不起赵山泉,拖累了他。她为了使赵山泉得到解脱,曾先后两次提出与赵山泉离婚,都被赵山泉拒绝了。此后她再也不提离婚的事了。
陈娟把自己的最小妹妹要过来帮她料理家务,好让赵山泉集中精力投入工作,尽管这样,妹妹终究不能代替自己,在很多方面还是不尽人意。她总感到自己对不住赵山泉,而且觉得这种内心压力愈来愈重。
一天晚上,周杰走进陈娟病室,以个人的身分看望陈娟,让秘书递上水果、鸡蛋、奶粉之类的物品。陈娟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了。
“周杰书记,感谢您的关心。我这一辈子欠老赵太多太多,我拖累了他,我对不起他,他确实是个能干事的人,我了解他,我的病既害了我,更害了他。这次可能是因为我的病,影响了他的前程,我心里好难过啊!”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了。
周杰握着陈娟的手,一阵好劝,才使她的心境渐渐平静下来。
陈娟目送走周书记,便留住了送饭来的小妹妹晚珍,对她说:“晚珍,我想明天回家住,反正每天上午打针,打完针我就回去,我好想家啊!另外,你今晚给你大姐夫打个电话,让他回来看看,我好想见他一面。这几个晚上我都梦见他。”
“姐,你放心休息吧,我会安排好这些的。”
“晚珍,姐对不住你了,这几年,你为我受苦受累,把你的青春也搭上了,姐今后不在了,会保佑你的。”
“姐,你说些什么呀,别胡思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傻妹妹,别糊我,我得的什么病我还不知道吗?我早走一天,你们就早一天解脱。”
“姐!”陈晚珍用手掌捂住陈娟的嘴巴,不让她再往下说,然后姐妹俩抱在一起默默地哭起来了。
次日傍晚,赵山泉从桃园医院赶回来的时候,陈娟已躺在家中席梦思床上,看见陈娟精神似乎比走时强了许多,心中一阵快慰。他一只手捏着陈娟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陈娟的脸颊。陈娟忽然感觉到一种幸福感充溢心间,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情不自禁地说:“山泉,这些天我好想你啊!我真害怕见不着你了,你的病好些了吗?你可不能倒下啊!”
“心肌劳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疗养一个星期了,还有一个星期我就回来算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陈娟用一双软弱无力的手捏住赵山泉的一只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一双眼睛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后来她终于说:“山泉,你吻吻我好吗?”
赵山泉用厚厚的嘴唇深情地吻着陈娟的嘴唇,陈娟忽然感觉到这些年很少出现的性的躁动骚扰着她,她双臂拥着赵山泉的脖子,紧紧地搂抱着,仿佛永远不想松开。陈娟深情地对赵山泉说:“山泉,我们大概有半年多没过性生活了,让你熬苦了,今晚我想让你痛快痛快,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娟,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来呢?别折磨自己了,一九七九年我去西藏工作了三年,不也熬过来了吗?等你好了再来好吗?”
陈娟两眼的泪水涌出来了,沿着脸颊掉在枕巾上。赵山泉用手绢不停地擦着,然后把陈娟整个儿搂在自己的怀抱里,他们就这样如胶似漆地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第二天,赵山泉返回桃园医院。赵山泉走后,陈娟再也没去医院住了。每天上午去医院打针,打完针就回到自己家里。医生怎么劝阻也不行。然而就在赵山泉出院回来的头一天,陈娟忽然又回到了医院。小妹陈晚珍要陪她,她说:“晚珍,这些日子我感觉精神好多了,你就别陪我了,你一天到晚也够累的,今晚你就让我安静地休息吧,明天你大姐夫就要回来了。”陈晚珍听大姐这么说也就回去看门了。
次日凌晨,查房的护士走近陈娟,喊着陈娟,要给她量体温,然而怎么也喊不应她了,她安详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脸上残留着一丝温和的笑容。护士惊叫起来:“不好了,陈娟死了。”片刻,院长、护士长、医师赶到陈娟病房里,检查一阵,发现陈娟脚手冰凉,瞳孔放大,已经死去三个多小时了,经查实陈娟服了一百多片安眠药睡着的。这一睡就永远地睡着了。
待赵山泉从省城赶回来的时候,陈娟的遗体已放进了太平间冰晶棺内。赵山泉和陈娟两边的亲属坐满了太平间外厅,哭的哭,诉的诉。赵山泉走近陈娟的遗体,他让人把冰晶棺盖打开,然后他一边用双手在陈娟的身上、脸上深情地抚摸,一边悲泣地哭诉陈娟清苦的一生,人们无法劝阻他此刻感情的宣泄。待他回家时,才发现家里卧室的书桌上留下了陈娟的一封遗书:
最最亲爱的山泉:
我走了,永远地离开你远走了。
自从认识你,我就感到你是一个正直的、善良的、有胆略的男人。我爱上你,又被你爱是我的荣幸和幸福,本想与你白头偕老,长命百岁,恨只恨我红颜薄命,重病缠身,没有这份福气,反倒拖累了你,影响了你的生活,影响了你的工作,影响了你的前程。我知道我患的是绝症,是治不好了的,组织上为我花了那么多钱,特别是最后这些日子,每天都靠打针维持生命,一针就上千元啊!把这些钱花在一个救不活的死人身上,我感到心疼,何不让这钱去救济更多的健康的贫苦百姓呢?因此我选择了死,以死寻求一种解税。面临死亡,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丈夫、孩子、老人、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一切我都舍不得离去。当一个人活着会给许多人带来痛苦的时候,他的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必须选择死亡。
我走了,亲爱的山泉,我这辈子欠你太多太多,你不记恨我吧?我走后,把孩子们托付给你了,他们虽然都成人了,但你要教育他们做人。小妹也托付给你了,你将她安排个工作吧,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不能让你太为难了。我走后,你尽快找个贤慧的女人,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人,你也需要一个女人,我深深地预祝你们幸福,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保佑你们的。
山泉,我最最亲爱的丈夫,我走了,永别吧!
不争气的妻子:陈娟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五日
赵山泉读完陈娟的遗书,已泣不成声。他趴在陈娟的冰晶棺上大声呼唤:“陈娟、陈娟,你怎么就这样丢下我狠心地走了,你回来吧!你醒醒,你回来吧!”这呼唤声揪动着前来悼念的每一颗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