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北口那棵古槐下,原是一座龙王庙的废墟,几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横陈着雕有祥云的断石和两尊被敲打得面目全非的石狮。因为这地方靠近路边,且有繁枝蔽空的大树供人们乘凉,那些不能去生产队干活的妇女们常常带着孩子或拿着针线活来这里度过漫长的夏日。
她们中间有位四十几岁的人,个子中等,长得瘦弱,一年四季差不多总是穿着灰色或蓝色的衣服。那衣服大概是在头几年,她还没有这般消瘦时做的,穿起来自然不那么合身合体。尤其在夏天,宽大的衣服套在枯瘦干瘪的身上,就像穿了松松宽宽的道袍,人也就有几分尼姑样。她的脸萎缩了,颧骨高高耸起,布满细纹,再加上颜色的蜡黄,越发显得难看。
我家住在村子最南头,离这里有半里来路,我却经常同邻居的一帮孩子到这里玩。累了,索性趴在树下的石头上乘凉。每当这时候,我发现这女人总是趁人不注意,用纤弱若纸的巴掌或是破旧的蒲扇遮着眼睛偷偷看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不敢大胆直视、不敢长久盯着我的目光,竟流露着深沉的爱怜之情。有一两次,她似是觉出别的女人注意到她在看着我,窃窃私语着什么,便猝然转过脸去,低垂下眼睛,干瘦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很容易使人想起那些做了明知故犯的错事而受到大人数落的孩子。
有一次,我被比我年龄大的孩子打了,倚在树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别的女人骂着那孩子且来哄我,我看得出,她也是极可怜我的,很想过来哄我,好使我从心理上得到安慰。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只是对身旁的女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长吁一声,依然埋下头做她的针线活,不过手微微颤抖着,好半天穿不上线。
日子久了,我常想,她为什么总喜欢看着我,却又不像对别的孩子那般亲热呢?说来毕竟是刚上二年级的孩子,想不深,也不多想,自然探不出其中的缘故。意外的是,有一次她竟然对我亲热起来。那是一天下午,我和几个孩子去村北边的滹沱河里逮鱼。去的时候,我看到她和几个妇女坐在老槐树下乘凉。我们到了河边,玩了不长时间,就听到轰轰隆隆的雷声,接着有稀疏的雨点落下来。我心中害怕,独自跑回来了。当我跑得浑身是汗,快要进村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树下。她脸上的神情,使我猜出她早看到我从道上跑来,有意在那里等我。我刚跑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忽然听到她唤我的乳名。那拖长的声音是很微弱的,险些被风湮没,但我还是听出那声音里蕴含着竭力掩饰的母爱。我走近她,她似乎担心着什么,四下里看了看,见远近没有旁人,这才弯下身,用她的衣袖给我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她又捧住我的脸,用我所熟悉的那种慈爱的目光端详着。许是我的眉毛上沾了腐烂的水草或别的什么脏东西,她在端详了我一会儿之后,撩起衣襟,用唾沫湿润了,在我眉毛上轻轻擦着。我分明觉出她纤弱的手指抖个不停。
“你爹亲你不?”“亲。”“你娘哩?”“也亲。”“姐姐们呢?”“都亲。”她给我擦着脸,问过这些之后,脸上如释重负般显出淡淡的笑容。看她那样子,还想问些什么,恰在这时候远处有人走来,她便急忙打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几块糖。从那糖纸上来看,我知道那是普通的水果糖,颜色说黄不黄,说黑不黑,吃起来有股白薯干的味道。
“拿着吃吧。”她微笑着把糖递给我。那糖不知道在口袋里装了多久,软软的,带着她身体的温热和汗味,揉皱了的纸上沾着层棉花毛似的东西。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还常到村口玩,她有时也像以往那样偷偷地看我,只不过目光同过去比有些异样,呆滞的,流露出内心里深深的忧伤,仿佛有一件本来属于她,为她所喜爱的东西被人拿去了,她想要又不敢要,不要心里又割舍不下,而且苦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要。
这样大约过了一两年,又发生了两件让我忘不掉的事。
一个秋天的假期,我去村北的地里拾柴火回来遇上了她。那时候,村北口是生产队的菜园,种了大片的茄子、白菜、辣椒之类的蔬菜。大概是家里生活困难,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的缘故,她才拖着病弱的身子来这里看菜,乡下人叫瞅地,也就是负责赶一赶鸡呀、鹅呀、鸭呀,不让它们来糟蹋庄稼。
我那天见到她时,她正坐在枣树林的阴凉里纳鞋底,因为听到我吼喊着唱歌的声音才抬起头来。那一刻,我发现她的目光格外亮,像是突然间觅见她久寻不得的稀奇之物。“拾柴火去啦?”她问过之后,招呼我说,“你来我这里坐会儿吧,这凉快,落落汗。”我累了,脸上淌着汗,也该歇会儿,且看到她针线筐里盛着一些红枣,极想吃,便把柴筐放到她跟前,自己坐在上边。
“你吃枣吧,刚摘的,不蔫,挺甜的。”她把已经捧在手里的枣倒在我怀里。我一只手捧着枣儿,一只手便拣了枣在短裤上擦擦,吃着。也许是我吃枣的样子很有意思,她那和蔼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我脸上转悠着,还伸出手来捏一捏我的胳膊,摸一摸我的脊背,好像是看我身上的肉厚不厚,使我很难为情。之后,她又问我在学校的情况。我在学校里很调皮,是短不了被老师罚站的,可我没敢说实话,怕她说我是个坏孩子。她听我说在学校里的表现不错,显出很满意的样子。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我赤裸的脚上,不禁变了脸色,也不嫌我的脚脏,一下子用双手捧起来:“这是怎么啦?”我告诉她,我的脚趾在拾柴火时被高粱茬儿扎了,化了脓,不能穿鞋。
她并不松开我的脚,从针线筐里拿出一块破布,轻轻擦着脚趾上的泥,见脚肿得很厉害,又问:“你娘不管你?”我笑着说:“管,可我不听,嫌在家里闷得慌。”她的眼圈湿润了,眼皮连着眨巴了好几下,才没让泪水涌出来。接着,她一边嘱咐我往后做事小心点儿,别磕了鼻子跌了脸,一边从针线筐里拣出块干净的,大概是掩鞋底的白布条,把我的脚趾裹好,用线捆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出现了一种猜不透的表情,犹豫着又把布条解下来:“回去吧,让你娘给你包好,别再沾了脏东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裹好的布条又解下来,回到家里问娘。娘一听,脸色陡然间变得怕人,指着我的鼻子说:“她是疯子,以后别理她!”那么和善的人,怎么会是个疯子呢?我大惑不解。
就在这件事发生不久,记不清因为什么事惹怒了爹娘,爹打了我一顿,我便使性子不回家。天将黑的时候,爹娘喊着我的名字,从前街跑到后街,从村东绕到村西。我听到他们喊,却躲着不露面,怕爹更生我的气,再打我。
天完全黑了,已经亮了星星。我躲在一家墙角的黑影里,四下里看,很害怕,就走到亮处来,心想万一爹或娘再找过来,就跟了他们回去,挨顿打,总比在大街上过夜好。
我刚在亮处站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人沿着街慢慢走过来。就是在古槐树下常见的女人。只见她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有几次还站到墙跟前的柴草垛那儿寻找着什么。等她走得离我近了,在一辆破废的大车跟前停下来时,我忽然听到她低声唤着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听错了,再听,果真是唤我,而且声音那般亲切,差点儿使我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她看见了我,立刻情不自禁地把我搂进她的怀里,问我为什么不回家,并说早已听到我爹娘在喊我了。我听出她说话的声音跟平时很不一样,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还看到她脸上有亮闪闪的东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催我回家。我听了她的话,沿着一条窄而长的胡同往家里走。这胡同一半被月光照着,一半沉在黑暗中,平时常有狗啊猫的突然从谁家的门洞里冷不丁蹿出来,怪叫人害怕的,所以,天一黑,孩子们大都不敢从这里走了。这天晚上,我光想着挨打的事,忘了害怕,只是匆匆忙忙往前走。当我快走出胡同口时,无意中回头一望,发现有人远远地跟着我。我走进家门,再好奇地往回看时,那个人停下来,片刻后便转身走了。我从那走路的样子,猜出是催我回家的女人。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因为没多久她就病逝了。然而,那送葬的人群里本该有我,却少了我。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总是那样关心着我的女人原来就是我的生母!我的生父与养父交情很深,养父多女无子,便把我要了过来,且郑重言明,以后再不准与骨肉之亲有任何来往,亲生父母更不许再认我,无疑是怕我知道内情之后近亲生远抚养。我不敢说这是乡间的陋俗,但它是乡间多少年沿袭的规矩,正是因为这规矩,生母对我只能悄悄地爱,战战兢兢地爱,也是压抑着将要喷涌出心田的复杂感情去爱。
这是一种奇异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