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是说,善恶本身没有差别,而是说,相对于天道和天人合一的本性来说,这种对立是没有意义的,甚至在“失性”上是一致的。有人认为道家鼓吹无恶不作与居仁行义一样自然,一样合理,其实是莫大的误解。
庄子接着说,丧失本性的表现有五种:一是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是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是五臭熏鼻,激扰嗅觉;四是五味浊口,败坏味觉;五是好恶迷乱人心,使性情浮动。这五者,都是生命的祸害。(《天地》)
那么,是不是五味浊口人就不该吃饭?五色乱目人就该不睁眼睛?五声乱耳就该掩耳盗铃?当然不是。五色未必乱目,但若失去本性,被五色所炫惑,那么当然心神摇荡,追逐美色去了。好恶未必乱心,但有好恶就必然有某种立场和先入之见,如果固执地坚守这种立场和由此而来的善恶正邪分别,那么要是它们不合天道的话,则必然带来恶果。宋明儒士以理杀人便是例证之一。
所以庄子批评主张纵欲的杨朱和主张禁欲的墨子,认为他们只是在欲望数量的增减上做文章,却没有考虑到二者都是不合人性的,没有考虑到还有实质上的变化,既不追逐欲望而又不扼杀欲望的“无无”境界。换言之,假如有了良好的生活意识和合乎天道的本心,欲望是不可能困扰人生的。因此,所谓“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的名言,其实是把人分裂为对立的两个方面,永远解决不了人生问题。庄子讽刺道:“那些人好恶声色充塞心中,冠冕服饰拘束着身体,栅栏塞住了内心,绳索捆住了身体,眼看着在绳捆索缚中还自鸣得意。要是真有所得的话,那么被反手缚绑的罪人、囚在兽栏中的虎豹,岂不是也可算作自得了?”(《天地》)
虎豹囚在笼中,一开始还愤怒咆哮,在绝望中挣扎,但不久就习惯了笼中的生活,习惯了定时送来的丰厚食物,再也没有饥肠辘辘的痛苦了,再也没有担惊受怕的自然生活了。“生龙活虎”不再“困兽犹斗”,而是成为“识时务的俊杰”。
殉财的小人可能富甲天下,但这样的人,“耳朵要听钟鼓管箫之音,嘴巴要尝牛羊美酒之味,以刺激他的情意,遗忘他的事业,可谓乱矣;沉溺于骄盛之气,好像负重爬山,可谓苦矣;贪得无厌,取怨于人,贪图权柄,费尽心思,闲散无聊,沉溺酒色,身体肥胖,颐指气使,可谓病矣;为了求富逐利,所以积财高于墙而不知足,并且贪而不舍,可谓辱矣;聚财敛资而无所用,专意营求而不舍弃,满心烦恼,贪而无厌,可谓忧矣;在家担心盗贼,在外畏惧盗寇,里面楼台高锁,外面不敢独行,可谓畏矣。这六者,是天下之大害,而大家却遗忘了,不知省察,等到祸患来临,想用尽心尽竭尽钱财,只求一天的安宁无事也做不到了。所以以身殉名利,岂不是太迷惑了吗?”(《盗跖》)
如果说,有人还能做到抵御物欲和钱财的诱惑,那么“不汲汲于荣名”(骆宾王《上吏部裴侍郎书》)就更难了:孔子不是还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吗?正如唐代诗人元镇曾经自嘲的:“三十年来世上行,也曾狂走赴浮名。”
在《人间世》中,庄子假托孔子教导颜回的话,说:“从前夏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因为后者修身蓄德,以臣子的地位爱抚君王的民众,所以他们在下的地位和美好的名声违逆了在上的君王,引发了猜忌之心。所以君王因为他们的修身蓄德而陷害他们,这就是好名的结果。”
如果说,有人还能视名利如浮云的话,那么,无心于智力争斗更是难上加难。庄子对以智相斗的人做了精彩地描述:大智广博,小智精细;大言盛气凌人,小言喋喋不休;他们睡觉的时候精神交错,醒来的时候形体不宁。在与外物接触的时候纠缠不清,整天钩心斗角。有的出语迟缓,有的语阱密布,有的言辞谨严。小的恐惧便垂头丧气,大的恐惧便惊魂失魄。他们的发言如利箭离弦,专心窥伺别人的是非加以攻击;坚持己见,就好像发过誓一样,只是默默不语等待致命良机。他们衰颓如同秋冬之肃杀,一往之气,气衰而竭。他们沉溺于日斗夜辩之中,无法恢复生意,心灵闭塞如受绳索束缚,沟壑纵横,绝失坦荡,愈者愈不能自拔。他们那走向死亡的心灵,再也无法恢复活泼的生机了。那些人时怒时喜,时悲时乐,时而忧心忡忡,时而慨叹不已;时而反复无常,时而怖惧无已;时而浮躁,时而放纵;时而张狂,时而作态,好像音乐从虚器中发出来,又像菌类由气蒸发而成一样,无生亦无根,如幻声幻形,日夜在心中交侵不已,但那些人又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发生……(《齐物论》)
那些人之所以不知道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智力和知识,而是他们太看重它们,或者想借之以攫取名利,享受人生,或者想借之以拒斥名利,清高自许。这些人不以智养内,反以智逐外物,获取知识,当然不可能自反于己,获得天地真心。
所以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始已!已而为知者,形而已矣!”(《养生主》)意思是说,既然这样还要去追逐知识的人,肯定会疲惫不堪了!
“人一旦禀受成形,就不参与天地变化,而等待着形体耗尽,和外物相接触便相互摩擦,驰骋于其中,而不能止步,这不是很可哀吗?终生劳碌而不见有什么成就,疲惫困苦都不知道究竟为的是什么,这不也很可悲吗?这样的人生虽然不死,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体会逐渐枯竭衰老,而人的精神又困缚于其中随之消亡,这不是莫大的悲哀吗?人生于世,本来就是这样昏昧吗?还是唯我独昏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齐物论》)
有对待心则有知识,因知立言,因言生辩,以心斗物,以物斗心。起先试图役使外物满足欲望,结果却必然为外物所役使。被役使则昏昧,昏昧则有成心,有成心而不知泯除,则师心自用。师心自用则生是非,又复因是非而立言,因言而争是非,辩争无休,昏昧无已。
庄子既不是以己之昏昏而欲使人昭昭,也不是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派头。他知道对于天道,无论谁都应该敬畏,都不该太狂妄太自负,都不该固执于成见,师成心而自用,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否则,天道就被小的成就所遮蔽了,至言就被浮华之词遮蔽了,儒家与墨家的争论就属此类,更何况一般人呢?
“小夫之知,离不开应酬交际,劳弊精神于浅陋琐事,却想普度众生,引导万物,以达到太一形虚的境界。像这样,只是为宇宙形象所迷惑,劳累身体而无法认识太初之境……悲哉乎!你们的心智拘泥在毫末小事上,怎么会知道大宁的境界呢?”(《列御寇》)
因此,人生并不必然痛苦,至乐、天乐也是可以获得的,这就看你怀着一颗什么样的心灵。“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退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台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应帝王》)
南海之帝喻手,北海之帝喻脚,中央之帝喻心。手脚敏捷有为,心却应混沌自然。敏捷有为之行若伤纯朴自然之心,此心一伤,必为“机心”“成心”,巧者劳而智者优,人生便不免于痛苦;执迷不悟,痛苦愈深。
庄子的知识论
我们已反复申说,庄子哲学是生命哲学——人怎样才能逍遥,其中首先就要“去蔽”——摆脱心灵的任何束缚,抹去心镜上的所有灰尘,还一个清纯空明的天心。而这一章要讲的“齐物论”便是重要一环,它深化了庄子的天道观和人生观。
物即天地万物,人与我皆物,仁义忠信等理念也是物,庄子称之为“外物”。关于物的知识,便是物论。古希腊大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把知识分为三类:一是实践的,如伦理学、政治学等;二是理论的,如形上学、数学和物理学;三是制作的,如诗学、建筑、音乐等他认为属于技术层面的知识。
庄子没有分得那样细,他的目的是齐“物论”,齐知识,齐之于天道。也就是说,唯有天道才是绝对的,而物论都是相对的,没有真理可言。既然物论都是相对的,而关于是非曲直的各种知识性争论又是从某些物论出发的,那么是非的标准也是相对的,我们无法根据知识判定谁真谁假。因此关于这种是非的争论当然是多余的,或者说,出于对待之心、分别之心的是非之争没有必要。
但假如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真假对错的世界上,岂不是太可怕了?杀人放火跟一日三餐一样,还怎么生活?
不必担心,自有天道在。天“真”而物论假,我们只有而且必须从天道出发才能获得真正幸福的人生。因此,知识和外物一样不可“必”。是之谓齐物论,而休乎天钧。
知识总是用语言表达的,但言论并不都是知识,不过二者又很难分清。那么怎样对待言说呢?庄子说“言无言”。怎么做到言而无言呢?庄子说“得意忘言”。“意”是天意、天道,一切言说都应该是天意的自然流溢,我们也应该从中听取天意。
那么,知识有没有用?庄子说有用,但得看怎么用。对待知识的态度决定了对知识的使用效果。出自天道的态度,将使知识取得大用;如果执著于某种知识、学说(如仁义之道),那么非但无用,反而有大害。
我们已经讲过,天道之为天道,不在于它是什么,有什么,而在于它不是和没有什么。所以它能从是和有中超拔出来,又上升到“无无”、“无有一无有”的高妙境界,这是最高的真理和唯一正确的态度。同时人生的逍遥是人的最高目的和天的绝对命令,所以一切知识都必须自天道观之,都必须为逍遥服务。
因而庄子对一切(包括知识)的评价都有两种标准:一是视角,不同视角得到不同结果,而天道是唯一正确的,自天道观天道便使之不执无不执有;二是目的论的应然判断:为人生逍遥服务的即是好的知识,否则便不好。
天道即无,所以人难以窥见它的整体;天道即有,于是道术分裂于天下;即无即有,则各家各派皆是闻风而悦之者,都各有自己的价值,从而引出了庄子品评天下学术的宏大制作。(《天下》)
这便是本章大意。在这一章,为了展现庄子深途而独特的思想,我们必须以重笔浓彩加一些专业化术语来描述,读者从中或许可以看到究竟什么是庄子哲学。
庄子思想的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层次性。不仅层次井然,而且步步推进,直至化境。常在不疑处生疑,匪夷所思,令人欲罢不能,与之俱进。高的层次兼容并包低的层次。浓,但化得开;深,但不佶屈聱牙。让我们举一寓言来说明。(出自《则阳》)
“魏王与齐王定约,而齐王背约,魏王大怒,准备派人去行刺。”这是第一层次,讲的是故事的发生,“刺之”是第一个选择。
“公孙衍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之手段报仇,岂非辱哉?我请求领兵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牛马,系其人民,使齐王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待齐王出走,一并俘获,打断他的脊梁。’”这是第二层次,选择的是“攻之”。
“季子闻而耻之,曰:‘费了好大劲才筑城十仞,十仞之城已成,而又破坏它,岂不是劳民伤财?如今兵火不起七年了,这是吾王之根基。今公孙衍兴兵,实乱人也,不可听从。’”这是第三层次,选择的是“非攻”。
“华子闻而耻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伐乱人也者,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华子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有所言皆是乱,因而要求退守虚静之道。这是第四层次,但庄子意犹未尽。“惠子闻之,而引见了戴晋人。戴对魏王说:‘您知道蜗牛吗?有建国于蜗牛触角左支上的,叫触氏,有在另一支上建国的,叫蛮氏。两国争地而战,伏尸数万,追亡逐北十五日而后返。’魏王说:‘噫!是瞎编的吧!’戴晋人说:‘那好,我说点实在的。您认为四方上下有穷尽吗?’王说:‘没有。’戴说:‘知道游心于无穷之境,而返四海之内,好像是若有若无,一大一小吧?’王说:‘是啊。’戴说:‘四海之内有魏国,魏国中有大梁城,城中有君王您,跟他们比起来,您跟蛮氏有什么差别吗?’王说:‘没有。’客人走了,魏王怅然若失。”
蜗是物之小者,而蜗角更是小中之小,微中之微,相与争地岂非多此一举、徒劳无功吗?王与无穷比,也是沧海一粟,跟蜗角上的蛮氏半斤八两,同样微不足道。若要与燕相争,同样徒劳。
庄子认为,行刺是匹夫之怒,不足与言;攻之是伤天害命,罪不可赦;非攻则怒气难平,郁积伤身,也不是好事。虚静之道仅是无为而已,只是不言而已,但“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哉。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则阳》)所以要超越名言层次,超则齐之忘之,游心于无穷,物我两忘,了无是非,不亦乐乎?这才是真正的生命之道。
可以看出,庄子的思想是从最高层次的天道——生命之道来批评相对低层次的言论,又统而摄之,因而百转不穷,不落言筌,亦不落齐物论的“物论”樊篱。
《齐物论》是内篇第二,“齐物论”是此篇主旨。《齐物论》开篇即是南郭子綦的“吾丧我”和大知小知的辩证,我们已经讲过。
庄子说:“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彼是外物,我是自我。自我是在与外物相对立、相对待的关系中产生的。假如一个人从来没跟任何人、任何事物打过交道,他是不可能产生自我意识的,而当人与物发生关系之后,物便进入其中,成为一个方面(一极),而自我成为另一极。在哲学中,这种关系被称为主体——客体关系。我自然是主体,而物是客体,没有主体也就没有客体,反之亦然,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
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有过一个极好的著名例子“山中观花”:“先生(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传习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