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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看穿人生,相安勿扰(2)

还有个禅宗的故事,说是一个老太婆供养了一个禅师,过了几年,老太婆让自己的女儿裸体去给禅师送饭,想看看禅师到底修炼得怎么样了。女儿送饭回来,对老太婆说那个禅师几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完全是毫不动心的样子。结果,你肯定想不到,那个老太婆怒骂道:养了这么多年,只养了一个俗汉。骂完就把禅师赶走了。这个故事有时会混在禅宗的公案里,在中国经常被人提起。这个故事到底是想说明什么呢?难道那个禅师应该对于女性的身体有所反应吗?当然不是的。不能有所反应,又不能没有反应。这是禅的一个难题。

人生需要迷醉

人生本身是一个很难的难题,充满了很多很多的悖论。无论怎么想,很多道理没有办法想清楚。想清楚了,落到具体的生活,又是另一个样子。大多数事情其实没有答案,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回到詹姆斯的那首诗:“我的工作日夜吞噬我,太太/威胁要离开我,甚至要带走椅子和被子。”第一句揭示了一个并不浪漫的现实,大多数人不能摆脱工作,也不能摆脱家庭。这是每天要面对的现实,上班去加入职场的竞争,回家卷入情感的纠缠。人生好像不是在相互厮杀,就是在彼此消耗,直到你死我活,直到你也没死我也没活好,精疲力尽。怎么办呢?怎么才能不被工作吞噬呢?怎么才能让太太微笑呢?

拼命工作,获得更好的职位;拼命工作,赚很多的钱,太太就笑了。但是,笑了几天或几个月或几年,太太又会威胁着要离开,甚至要带走别墅,带走保时捷。

成功,是这个世界最大的骗局。我们从小到大被引导着,只要成功了,你就能很快乐。但事实上,我们越追求社会所认可的成功,我们就越来越不快乐。我们以为到了一家好的工作单位,人生就美满了,到了那里才知道,你要想在那里生存下去就要牺牲更多的快乐。获取名利的道路,是一条没完没了的路。我们按照社会教导我们的,一步一步在这条道路上努力着,耗费了青春和才智,但最终,我们得到的不过一个幻影。

爱情,或许也不过一个幻影。就像萨尔在加州到纽约的车上遇见的那个墨西哥姑娘所说的:我喜欢爱情。不是喜欢那个人,是喜欢爱情。追究起来,我们爱的不是那个人,而是我们自己关于爱情的幻想。很多时候,你真正爱的并不是那个TA,你只是爱上了爱情。确切地说,爱上了你自己对于爱情的想象。那些长达十几年或一辈子的暗恋,其实是固执地活在自己对于爱情的想象里。现实里的那个对象,不过一个触发想象的符号,并不重要。所以,一旦进入婚姻,往往幻灭在烦琐而冷酷的生活中。

这个世界不过是一个骗局,成功和爱情,不过是让你陷在一个又一个的泥坑里。这个世界许诺了一个又一个美丽图景,但当你去追求的时候,你却发现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泡沫。是的,在人生的某一刻,在经历了人生沉浮之后的某一刻,我们会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把我们骗了,所谓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骗局。而在临终的那一刻,我们更会明白,曾经疯狂追求的一切,多么没有意义。

于是,有些人,比如高更,一位已经有着美满家庭的保险公司职员,在混上不错职位后的40多岁后,突然有一天,扔掉了西装,抛弃了工作,抛弃了家庭,到了塔希提岛,画画,过起了原始人的生活。另有一些人,会背着背包上路,就像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的扉页上写的:“你们知道吗,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我期待着一场伟大的背包革命的诞生。届时,将有数以千计甚至数以百万计的美国青年,背着背包,在全国各地流浪,他们会爬到高山上去祷告,会逗小孩子开心,会取悦老人家,会让年轻女孩爽快,会让老女孩更爽快;他们全都是禅疯子,会写一些突然想到的、莫名其妙的诗,会把永恒自由的意象带给所有的人和所有的生灵。”

但是,大多数人不会上路;即使上路,也还是要回到工作里,回到家庭里。因而,短暂的迷醉成为必需。人生需要迷醉。

毒品、性,还有酒精,还有短暂的旅行,等等,都能暂时让人心醉神迷。只是有些迷醉把我们带向深渊,有些迷醉把我们带向短暂的遗忘,忘掉人生的艰辛。下班后到小酒馆,几个人喝上几杯,好像上班的烦恼都忘掉了。第二天继续上班的烦恼,然后又去喝几杯,好像把那些烦恼都抛在脑后了。这是酒的魅力,让自己迷迷糊糊,不再感受到人生的痛,让自己短暂逃离无法逃避的现实,钝化自己的感觉,假装现实不是那个样子的。有些人迷醉于约会陌生人,迷醉于去丽江或什么地方去和陌生人恋爱。在放纵里,让一直沉睡在心底的那个不安分的我跳出来。然后,又回到现实里,又安安分分地走在原来的轨道上。

一次一次地迷醉,一次一次地堕入现实。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不过在自己欺骗自己。如果说人生不过一场骗局,那么,最大的骗子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没有人骗我们,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骗了。当然,人生已经够艰难了,何必拆穿?吃着爆米花,看看庸俗的电影或电视剧,陶醉在花样男子或花样女子永恒不变的爱情呓语里,在夜晚做做白日梦。去酒吧喝点小酒,踏着夜色里斑驳的霓虹灯光恍恍惚惚回到家。诸如此类,灰色人生上的一点半点小星星,何必揭穿?不一定揭穿,但是,一定要看穿。

人生需要被看穿

再回到詹姆斯那首诗。他并没有去钻营谋得更高的职位,让自己和太太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最后太太还是笑了。因为他知道以高职位让妻子开心很虚妄。在谋取的过程中你被吞噬得会更多,而太太的微笑也将异常空洞。他并没有离婚,再去寻找一段爱情和婚姻;他也没有去旅行,获得暂时的逃离;也没有去喝酒,沉醉在暂时的幻想里……他只是在书店里偶然读到寒山的诗,奇异的改变就发生了。他们搬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工作再也不是负累;孩子愉快地玩乐,不再是负担;妻子开心地微笑,再也没有争吵。寒山的诗里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能够让人念了以后就不再有不堪的现实,从此开始新的快乐人生?

在我看来,寒山的诗透露了快乐人生的秘密,这个秘密在于这一句:“自觉浮生幻化事,逍遥快乐实善哉。”这句诗很平常,大意是自己觉知到人生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骗局,一片接一片的浮云,所以活得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逍遥”一词来自《庄子》。《庄子》里的《逍遥游》,讲了几个譬喻性故事。流沙河先生在《庄子闲吹》里认为,庄子告诉了我们:“人要怎样才活得逍遥,就是要‘无所待’。”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人不求人品自高”,就是说你不要削尖脑袋这儿去拱那儿去拱,到处去拉关系,请别人来帮你疏通关系,你要自己努力,要自己创造,自己去找自己的快活。庄子所说的逍遥游,不是我们今天说的“玩的就是心跳”,这不叫逍遥游。庄子说人应该过一种高品位的生活,人应该有高雅的趣味,人应该和现实中的冲突与是非、名与利、得与失、荣与辱,保持距离,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人才能活够天年。这才叫真正的“逍遥游”。

庄子所谓的“逍遥”,大意是,你需要的不是去追逐大家都在追逐的东西,你需要的是你自己需要的东西。人在世间要明白自己的本性,明白自己的使命或位置,完全不必越位去做一些和自己本性不相合的事情。寒山这个人,有佛学的气息,也有庄子的影响,是释道糅合的一个人。“自觉浮生幻化事,逍遥快乐实善哉”,这句诗是说,看穿了人生的骗局,看清了世界的幻象,就不会再受人生的羁绊,不再受世界的困扰,好不快活。

看穿人生的骗局,看清世界的幻象。这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即使一般人,当经历身边熟人的死亡时,也会顿觉人生无常,一切皆虚幻,也会觉得应该看开一点。但是,大多数人只是感慨一下,很多又会回到日常里。习气并不容易改变。我曾在两个不同的单位工作过很多年,两个单位里都有人意外死去。每当有同事意外死去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说:啊呀,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那么回事。好像都看明白了,但最多半年,就再也没有人谈论那个死去的同事,人们还是像以前那样争权夺利,还是斤斤计较,还是明争暗斗。

有一些人是真的看明白了,就会停下来反思自己的旅途,觉得死亡终会降临在自己身上。那么,在死亡降临前,应该做些什么呢?他们就会离开原来的航道,重新上路,去寻找新的意义。比如寒山,比如凯鲁亚克们,他们都走上了一条陌生的道路。

走在路上,凯鲁亚克们好像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夸张的行为比如吸毒、性放纵里探测生命的深度和广度。这种探测的危险是容易陷于享乐主义的迷雾中。古代的东方和西方,都有基于人生苦短的享乐主义态度。既然人的一生那么短暂,终究归于死亡,那么,不如及时行乐。想吃就吃,想玩就玩,说走就走。就像《在路上》的那群人,几乎身无一物,把一切我们认为必需的生活依托全都放下了,只带着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上路,走到哪里是哪里,一路走一路为所欲为。然而,就像前面已经提到的,毒品、性制造了新的幻觉。

而寒山,也和凯鲁亚克们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长安,一路走到了浙江的天台山。这在古代是一条非常漫长的旅途。但是,寒山的诗里几乎没有沿途旅程的记录,只是天台山生活的光影。这和《在路上》很不一样。《在路上》没有目的地,都是旅程,都是在免费搭车,都是在经过某个地方。而寒山的诗歌给我们的感觉是:没有旅程,一开始就已经是目的地。

请勿打扰人生

“余家本住在天台,云路烟深绝客来。千仞岩峦深可遁,万重溪涧石楼台。桦巾木屐沿流步,布裘藜杖绕山迴。”这一段之后才是:“自觉浮生幻化事,逍遥快乐实善哉。”寒山的家乡本来是在遥远的北方,但这里他说自己的家原本就在天台。反认他乡是故乡?不是,而是心之安处即家乡。处处无家处处家。寒山说他就住在天台上的高处,云雾缭绕,几乎从来不会有人来访。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蜿蜒流淌的溪流。穿着木屐戴着桦巾,沿着溪流徒步而行,穿着粗布衣服、拄着藜杖在山道上转悠。

然后,他说,因为明白人生不过一个一个骗局,很虚幻,不如逍遥快活。他的逍遥快活,不是去吸毒,不是去泡妞,不是去揭穿那个骗局,不是再去寻找什么,而是,就这样,在寒山的岩穴里住了下来,随遇而安,再也不打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再打扰他。人生就是不打扰。

明白到人生的虚无,寒山上路了,回到大自然。明白到人生的虚无,垮掉的一代、嬉皮士们上路了,回到大自然。都回到了大自然,却并非一样的状态。寒山的回到,是真正地回到大自然,而《在路上》里的迪安们,是进入大自然。寒山写自己在天台山,不是把天台山当作路上,而是自己的家。写自己在天台山的日常生活,几乎看不到他个人的意志和行为,他自己已经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而在《在路上》里,迪安这些人横穿美国的东西南北,跳跃在文字间的,是他们挥霍不完的生命活力。一路上,他们在观察,在寻找,在胡闹……他们凌驾于自然之上。

这一点,可以重温铃木大拙关于东西方对待自然的不同态度,他用了松尾芭蕉的一首诗和丁尼生的一首诗做了比较。松尾芭蕉的诗:“当我细细看/啊,一棵荠花/开在篱墙边!”丁尼生的诗:“墙上的花/我把你从裂缝中拔下,/握在掌中,拿到此处,连根带花,/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一切一切,连根带花,/我就能够知道神是什么,/人是什么。”

铃木大拙觉得从这两首诗中即可看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比如,从松尾芭蕉的诗和丁尼生的诗里可以看到,“东方是沉默的,而西方则滔滔善辩。但东方的沉默并不就是意味着黯哑和无言无语。”“芭蕉却根本不是追根问底的。他感觉到那朵卑微的荠花中所启示的一切神秘——那深深的伸入所有的存在之渊源的神秘,他沉醉在这种情感中,而以一种无可说的、无可闻的呼喊喊出来。”

铃木大拙的分析同样适合于寒山与凯鲁亚克的差异。凯鲁亚克挣脱尘世的名利羁绊之后,走上了一条激情澎湃的路,热烈的思考和探索,掩盖了路上的自然风光。而寒山挣脱尘世的名利羁绊之后,走上了一条安静的路,一条把生活归于平静的路。所以,詹姆斯在读了寒山的诗后,拇指上的疣消失了,人际关系突然沉寂了,一切都变得安静美好。而这些改变,不是轰轰烈烈的,甚至不是可见的,只是润物细无声地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凯鲁亚克不断揭穿人生的骗局,不断呼吁人们回归大自然。对于寒山而言,一跨出去就已经是自然;人生是不是骗局,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四个字:请勿打扰。

不去打扰别人,不去打扰世界,不去打扰自然,不去打扰一切存在的。最关键的,是不打扰自己。如果说,人生不过一个骗局,那么,最好的看穿不过是把人生当作一个剧场,在门口挂上:请勿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