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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疯着疯着就逍遥了(1)

时人见寒山,

各谓是风颠。

貌不起人目,

身唯破裘缠。

我语他不会,

他语我不言。

为报往来者,

可来向寒山。

——寒山

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筒那样不停地喷发火球、火花,在星空像蜘蛛那样拖下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课前课疯着疯着就逍遥了

各不相扰,各自走路

我想谈谈疯癫。不是严格病理学意义上的疯癫,不是精神病医院里的那种疯狂。虽然法国哲学家福柯曾经讨论过这种精神病医院里的“疯子”,认为他们不过是社会主流对于某些人群的隔离,这一观点具有社会学的意义。在一个变态的社会里,清醒的人被视为疯子,比如鲁迅《狂人日记》里的那个疯子。但这个问题太复杂,太沉重。生活已经很沉重,我不想继续讨论这种沉重的疯狂。我想讨论的,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疯癫。

作为生活方式的疯癫,第一种是装疯卖傻,是一种狡猾的伪装,是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而出卖自己尊严的行为,是一种极其低俗的求生手段。这种疯癫不是我想讨论的。生活已经如此低俗不堪,到处都是无耻的厚黑学,我不想谈论这种事情。无论你多么渴望世俗的成功,生活总得有一个底线,有一个原则去支撑;而生命,总得有一种尊严。

我想谈论的是第二种疯癫。一种明快的天真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我想用寒山的一首诗来说明。这首诗的第一句是:时人见寒山,各谓是风颠。大意是别人见了寒山,都说这是一个怪人,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每个人都活在一定的时代、一定的社会,如果那个时代那个社会里的人觉得你不合群,觉得你是一个神经病,说明什么呢?没什么,你只是与众不同罢了。其实,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个个别的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只是绝大多数人,慢慢长大了,慢慢成熟了,慢慢现实了,融入了一个群体,变成了群像的一部分,再也没有了自己棱角分明的五官。而你,还没有成熟,还不够现实,还保持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脸孔,还保持着天真的笑容,所以,你成了异类,成了疯子。

那是一种怎样的疯癫呢?相貌不起眼,不化妆,不美容,邋里邋遢;衣服很没品,破破烂烂;一开口说话,别人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别人说什么,你只是听着而不说什么。这种疯癫的核心在于:

第一,别人为什么认为你是个疯子?只不过你没有按照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所要求的那样去生活,你的形象不符合人们的期待,而你也丝毫没有考虑别人的想法,更没有考虑别人怎么看你。

第二,为什么你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生活不以为然?只因为你觉得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是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不应依照同样的方式去生活,生活应当是有趣的,而非乏味的。

第三,为什么你不去改变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只因为在你看来,改变时代或改变社会是很荒谬的想法,是陷于另一种趋同的无聊想法,你并不想去改变什么,不论别人说多么无聊的话,你也不去反驳或指正,不论别人多么不理解你的话,你还是自言自语,乐在其中。

你不过是与众不同而已,你不过是热爱自由罢了。

这是我想要讨论的疯癫:一种与众不同、自由自在的活法。没有压抑,没有怨恨,更没有乖戾。你与众不同,你想要在这个世界上保持你的与众不同,也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不愿意同流合污,也不愿意去改变这个世界,更不想去改变别人;你觉得自己很好,但并不觉得别人也要像你那样才是好。如此,就嘻嘻哈哈地看着这个世界,就疯疯癫癫地做着自己的事。

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其实是一转身,把这个世界扔在了一边,跑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你不想改变世界,世界也不要想着改变你。各不相扰,各自走路。

相信有一扇门通向世界的另一侧

是的,各不相扰,各自走路。那位叫作寒山的诗人,一转身,就从尘世的纷乱里逃到了寒山里。

中国人好像对这个人不是很了解。2003年,有一部美国电影《Cold Mountain》,中国人把它翻译成《冷山》,说明很多中国人不知道寒山这个人,因为这部电影应该翻译成《寒山》。冷当然就是寒,但是冷山绝对不是寒山。寒山就是寒山。

电影改编自1997年查尔斯·弗雷泽的小说《寒山》。小说的扉页上引用了寒山的一首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小说写了一个厌倦战争的士兵,回归自己家乡的旅程。这个士兵迷恋一座叫作寒山的山,因为他童年时代听一个已经135岁的印第安老妇人说过一个故事,寒山的山顶上有一个神秘的通道,可以把人带向天堂般的世界。但有一个前提,凡是通过这个通道的人,必须禁食七天,让身心洁净,让内心完全弃绝杀戮,才能到达那个天堂般的世界。据说,那个老妇人的部落在白种人占领印第安的土地时,曾逃亡到这个山顶,当时一个岩洞突然打开,里面有另一个世界:河流宛然,土地丰美,房屋整齐,人人欢乐。这时,部落中有两个人没有遵守约定,起了杀戮之心,吹起了打仗的号角,岩洞的门一下子合上了。后来,再也没有人到过那个地方。

那位厌倦了世间纷争的主人公非常相信这个传说,相信确实存在着那么一个天堂般宁静美好的世界。美国的东部确实有一座山叫寒山,这是一座真实的山。在中国浙江,也有一座山叫寒山,在天台山的最高处,也叫寒岩。1997年弗雷泽写这篇小说时,已经读过很多寒山的诗歌,也熟悉寒山的事迹。小说里那个印第安妇人说的故事,呼应的是一个关于寒山的广为流传的故事。

寒山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人名。

据说在唐朝初年,也有人说在唐朝中期,有个人住在一个叫作寒山的地方,他成天在国清寺、寒岩一带晃荡,兴致来了,就随手在树上或石头上涂鸦,留下了三百多首诗歌。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但人总得有一个名字,于是,人们就以他经常晃荡的地方的名字称呼他,以此作为他的名字。于是,中国历史上多了一位诗人,叫作寒山,也叫寒山子。

寒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可靠的资料。宋代有本《寒山子诗集》,有一个叫闾丘胤的人写了一篇序,序言里讲了一件似真似幻的事情,说是闾丘胤好不容易找到了寒山,却不想他突然退避到一个岩穴里。寒山一进去,岩穴就合上了。

时二人更不返寺,使乃就岩送上,而见寒山子,乃高声唱曰:“贼,贼!”……入穴而去。其穴自合,莫可追之。

1916年,日本作家森鸥外在这个故事的基础上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寒山拾得》。1997年弗雷泽写《寒山》时,把它挪用到了美国。

那个在风里大笑的禅疯子

在中国,从20世纪到现在,寒山并非一个很出名的人。但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美国,寒山是一个名人。在很多美国人心目中,他是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也是嬉皮士的精神偶像。说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嬉皮士,一般人都会想到垮掉、颓废、性放纵、吸毒之类,但杰克·凯鲁亚克在谈到1948年首次使用Beat Generation这个词时表示,所谓垮掉的一代,乃是融合了佛教和天主教精神的新的自由的一代。

简单地说,垮掉或嬉皮,隐藏着一个很简单的追求:摆脱了偏见的自由。把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带给这个世界。

1958年,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凯鲁亚克写了一部小说《达摩流浪者》,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在这部小说里,凯鲁亚克把寒山称作禅疯子(Zen lunatic)。

《在路上》写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迪安·莫里亚蒂。小说里的叙述者萨尔带迪安回家,他的姨妈一见到迪安就断定这是一个神经病。是的,这确实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人。凯鲁亚克却从这个人的神经兮兮里看到了生命的活力,看到了生命无限探索的热情和好奇。神经兮兮,或者说,疯疯癫癫,不过是对平庸的拒绝,对独一无二的向往。从迪安开始,凯鲁亚克写了一群人,一群古怪的人,一群总是在路上的人:四处浪荡、不务正业。

要么是正儿八经的道路,要么是疯疯癫癫的道路。但疯疯癫癫,并非醉生梦死;相反,正儿八经地活着,恰恰是在原地重复,是醉生梦死。这世界上到处是醉生梦死的面孔,却很少疯癫的笑容。疯癫,在日常中疯癫,其实是寻找的旅途:希望在另外一侧找到信仰。

貌似放浪的外表下有认真的心无处安放。到《达摩流浪者》,另一侧的信仰已经找到,那就是《金刚经》和寒山。这本小说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也许特别有趣,因为可以读到嬉皮士如何理解《金刚经》和寒山,如何从中找到治愈的力量。

《达摩流浪者》的主人公贾菲·赖德说到他为何喜欢佛教和寒山:“对性毫无成见的态度,正是我喜欢东方宗教的原因之一。我注意到,印第安人也经常持这种态度……你们知道吗,当我还住在俄勒冈,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国人,因为美国的中产阶级理想,对性的压抑态度,还有为根除一切人性价值而设的报刊审查制度,全都让我深恶痛绝。后来,接触过佛教以后,我就想,我会被生为美国人,是因为我在无数年前的前一辈子里犯了错、造了孽。为了赎罪,我才会被生在这个没有任何有趣的人和没有任何信仰(特别是对自由的信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