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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何生活在生活里(1)

说食终不饱,

说衣不免寒。

饱吃须是饭,

著衣方免寒。

不解审思量,

只道求佛难。

迴心即是佛,

莫向外头看。

——寒山

淡紫色的夜晚,我浑身肌肉酸疼,在丹佛第二十七街和韦尔顿街之间的已经上灯的黑人区溜达,希望自己也是黑人,因为我觉得白人世界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不足以让我入迷,没有足够的生活、欢乐、刺激、罪恶、音乐和足够的黑夜。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生活就是一团糟

当我说生活在生活里,意味着有时候我们会从生活里逃跑,到生活之外。比如,有时候我们会悄悄去旅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在一个客栈里,过优哉游哉的生活,仿佛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了,生活变得非常单纯。然而,时间一到,又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才发现并没有单纯的生活。生活永远是乱糟糟的,就像《在路上》里经常出现的词句:一团糟。是的,生活就是一团糟。

《在路上》有五大部分。每一部分都是萨尔和迪安这两个年轻人的逃离,从日常生活里的逃离。《在路上》的经典性,或者说它到今天还没有丧失魅力的重要原因,在于它写路上,并不只是把路上的经验渲染成一种浪漫或猎奇,而是把日常生活和路上生活紧紧结合着一起写。萨尔和迪安,始终处于一种挣扎和平衡之中,一方面是如何安置好日常生活,比如迪安不断处于离婚和结婚之中,萨尔也总面临着如何安置事业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如何安置好上路的渴望,安置好对于自由的渴望。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种隐晦的炫耀。今天的流行读物关于旅行的书写,常常把旅行生活从日常生活里抽离出来,好像完全是和世俗生活无关的明亮生活,读起来很有诱惑的力量,但稍一思考,就觉得很轻飘。辞职旅行,说走就走,都只是一种书写的策略,甚至只是一种商业的策略。

而《在路上》显然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旅行小说,它是一部真正的生活小说。在五次说走就走的潇洒姿态里,处处折射着世间生活的沉重。不是一部炫耀之作,而是一部探求真相的书,是一段探求真相的旅途,是一段在探求真相的过程里获得自由的旅途。

说走就走,在《在路上》里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词,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每次迪安要走的时候,生活都是一团糟。我们一起来读读小说的第三部分。在第三部分里,萨尔从退伍军人的教育津贴里积攒了几块钱,就去了丹佛,打算安顿下来。但没有多久,他就腻烦了丹佛的生活,坐车去了旧金山,找到迪安。迪安那时候已经和卡米尔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女儿。卡米尔正怀着第二个孩子。但是,迪安又疯狂地迷恋上了从前的女友玛丽卢,所以,他和卡米尔之间出现了问题。萨尔到旧金山的第一天,卡米尔就把迪安和他从家里轰了出来。然后,他们两个人在旧金山胡闹了一天,就又开始了一段从旧金山到纽约的旅程。

到纽约没几天,迪安又认识了伊内兹,很快伊内兹生了一个他的孩子。“加上西部什么地方的一个非婚生子,迪安一共有了四个孩子,但是没有一分钱,有的只是无穷的烦恼以及同以往一样的狂热和匆忙状态。”这不是浪漫的旅程,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说走就走,去了丽江或拉萨,住在一个小客栈里,过着一种抽空了的虚浮生活。这种浪漫的说走就走,不过一段短暂的逃避,最后还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面对无法逃避的生活。

《在路上》的说走就走,是一直带着生活在走,不是逃避,不是短暂的麻醉,而是面对生活,在生活的泥潭里不断出离。迪安没有刻意不结婚,也没有刻意不生孩子,他纠缠在几个女人之间,要抚养孩子,他得使劲干活挣钱,养活卡米尔和孩子。他做最粗重的苦力,但粗重的苦力没有消磨掉他的狂热和幻想。

他不时地会发疯,会拿出好不容易存下的钱去买一辆汽车,然后开着去找萨尔等狐朋狗友,然后是一段路上的疯狂时光。每次迪安要上路前,朋友们总说这小子又发疯了。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发一次疯,不让生活淹没自己。但是,那个乱糟糟的生活一直都在身上。

凯鲁亚克具有一种悲悯的气质,对于迪安和萨尔们的狂热、追寻和不断上路,没有丝毫的美化。《在路上》不是一部浪漫小说,而是一部很现实的小说,把生活的残酷和暗黑一一呈现。一方面是挣脱罗网的上路,另一方面是无处不在的乱糟糟的世界。一方面是梦想的五彩缤纷,另一方面是生存的单调灰暗。

在第三部分,凯鲁亚克写到迪安的朋友们,当年一起胡闹的混混们都结了婚。迪安自己也结了婚。婚姻意味着安定,意味着从此要和社会妥协。卡米尔之所以吵闹,之所以觉得要被迪安逼疯了,是因为迪安不能安于家庭生活。迪安的朋友罗伊也感到了矛盾,“在新婚妻子和丹佛台球房那帮哥们的老头目的要求之间,他左右为难”。

贾拉蒂站在已婚女性的立场指责迪安:“你除了你自己和你的乐趣外,根本不关心任何人。你考虑的只是你裤裆里的玩意儿,你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多少钱或乐趣,事后你就把他们甩在一边。不仅这样,你还愚蠢。你从没有想过生活是严肃的,世上有努力生活得正派一点的人,而不是整天干傻事、瞎混混。”“卡米尔今晚哭得伤心透顶……你却站在这里扮鬼脸,我看你是没有一点心事。”

确实,迪安好像没有什么心事。作为丈夫的迪安,作为父亲的迪安,作为疯子的迪安,作为寻找者的迪安,好像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矛盾。他一直没心没肺的,爱了就爱了,结了就结了,生了就生了,走了就走了。他被卡米尔赶出家门后,非但没有什么愧疚,也没有什么痛苦,反而嘻嘻哈哈地对萨尔说:“老兄,我知道你也许真正觉得恼火;你刚到,我们第一天就给轰了出来,你也许心中纳闷,我做了什么事竟落到这个下场——以及种种别的原因——嘻嘻嘻!——可是你瞧我。求求你,萨尔,你瞧瞧我。”萨尔看到的是一个很落拓潦倒的男子:“破裤子破鞋子;胡子拉碴,好久没有刮,头发蓬乱,眼球布满血丝,那只硕大无比的扎着绷带的大拇指搁在胸前,脸上堆着傻笑。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东张西望。”

东张西望。他告诉萨尔:“我看到了什么?哦——蓝色的天空。朗—费罗!还有窗户——你有没有研究过窗户?我们不妨谈谈窗户。我见过一些真正古怪的窗户,会朝我扮鬼脸,有些窗户拉上了窗帘,那是在眨眼睛。”当萨尔问他“卡米尔为什么把你赶出来?你打算怎么办?”时,他的回答是:“呃?呃?呃?咱们步行去纽约,一路上仔细观察——是啊。”

难怪在贾拉蒂指责迪安整天干傻事时,萨尔插进了一句感叹:这就是迪安,神圣的傻瓜。也许迪安由于干了这么多坏事,正在成为白痴、傻瓜,人群中的圣徒。

这就是迪安,一个嘻嘻哈哈的行走者,一个疯疯癫癫的行走者。很多人出于对自由的向往而行走。很多人对于行走有罗曼蒂克的想象,想象一种过滤了各种杂质的纯净生活;很多人为了行走为了自由,刻意逃避很多生活中的俗事。而迪安的生活告诉我们,不必把生活区分为杂的或纯的,不必刻意去回避什么,生活就是生活,遇到了就遇到了。对什么都无所谓,属于世界,却对世界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但是,永远不逃避。逃避生活并不能获得自由,通向自由的入口恰恰在乱糟糟的生活里。逃避生活,让我们游离在生活的门外,浮在某种虚空里。无论生活多么乱糟糟,你都得活在其中。

生活就是一团糟,换一种正能量的说法,就是:生活多么广阔。何其芳有一首以此为名的诗歌,是一个单纯的年代写下的很单纯的关于生活的诗,在今天这样一个复杂混乱的年代,重新读读,也许别有一番滋味。

生活是多么广阔。

生活是海洋。

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

去参加歌咏队,去演戏,

去建设铁路,去做飞行师,

去坐在实验室里,去写诗,

去高山上滑雪,

去驾一只船颠簸在波涛上,

去北极探险,去热带收集植物,

去带一个帐篷在星光下露宿。

去过极寻常的日子,

去在平凡的事物中睁大你的眼睛,

去以自己的火点燃旁人的火,

去以心发现心。

生活是多么广阔。

生活又多么芬芳。

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

生活就是不断地告别与幻灭

那个温暖狂热的夜晚,被赶出家门的迪安带着朋友们到了一个酒吧,疯狂跳舞唱歌,“人人都在摇晃,都在大喊大叫”。萨克斯管手走上音乐台,唱《闭上你的眼睛》。闭上你的眼睛,就不用再看到这个世界,看到乱糟糟的生活。但是,天一亮,还是要睁开你的眼睛。睁开眼睛,看到了什么呢?在这个悲伤阴郁的世界里干些什么呢?还没干什么,就已经告别。李安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有一句台词,大意是:人生就是不断地告别,但每一次我们都来不及好好告别。

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告别,却已经相隔千山万水。迪安们在酒吧里尽情欢乐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告别某一段青春的旅程,再也不会回来。那些已经结婚后安于生活的小伙伴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上另一条道路,渐行渐远。

好好回想一下,我们一路走来,有多少个小伙伴不知不觉间成了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有多少背影都完全消失在了视野里。萨尔和迪安在旧金山胡闹了两天,第三天,就坐车去萨克拉门托。萨尔说他不想离开,但是他必须离开。来去匆匆。他们到了萨克拉门托,又接着赶路,回到了迪安的家乡丹佛。

在到达丹佛前,在行驶的汽车里,萨尔突然兴致勃勃地和迪安谈起了小时候的梦想。他说小时候“总是想象手里握着大镰刀,把车外迎面扑来的树木、电线杆统统砍倒,甚至削掉每一个山头”。迪安附和说自己也有过同样的想象,但镰刀更长,因为必须沿着远处的山脉线前进,同时削掉山顶,还要削掉沿途那些每隔一定距离就奔到眼前的电线杆。萨尔又说小时候“躺在父亲汽车的后座上,还幻想自己骑着一匹白马,一路跨越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障碍:避开电线杆”,在房屋建筑旁边猛冲过去,或者直接跳过去,驰骋在丘陵地带。迪安又附和说自己也有相同的幻想,唯一的差别是他没有马。他幻想“凭自己的两条腿在汽车旁边奔跑,快得难以置信,有时会达到每小时九十迈,树丛、农舍纷纷退到身后……”

不论镰刀,还是白马,或者自己的双腿,都在幻想里变得所向披靡,超越生活里的任何障碍。我们总是幻想有一个没有障碍的生活,幻想着这些障碍会消失。所以,我们会崇拜英雄。英雄总是能够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情。迪安也有崇拜的英雄,那就是他的表哥山姆·布雷迪。当他回到丹佛,听说表哥要来找自己时,非常激动,不停地和萨尔唠叨小时候表哥打架如何威武勇猛,又如何关心他。

结果,迪安见到了很久没见的心目中的英雄表哥。迪安对表哥很敬畏,请他喝酒,表哥回答:“我已经不喝酒了。”从前那个爱喝酒爱打架的少年现在成了瘦长的谨慎的中年人。然后,表哥很严肃地对迪安说:“听我说,迪安,我不会相信你或者你想对我说的话。我今晚来看你,是因为有一份文件需要你代表家族签个字。我们不再提你的父亲,不想同他有任何关系,并且,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也不想同你有任何关系了。”

迪安没有母亲,只有父亲。但父亲是一个酒鬼,一个流浪汉,一个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流浪汉,迪安在那次吸大麻后就一直想找到父亲。现在表哥说不再同他父亲,也不再同他自己有任何的关系了。他和家族的联结就那么中断了,他心目中的英雄就那么消失了。只有残酷的真实,没有一直不变的关心,也没有可以变为现实的幻想。

生活不过如此,不断地告别,不断地幻灭。如果你总是执着于离去的事物,那么,你就是生活在过去;如果你总是迷恋你的幻想,那么,你就是生活在空洞的未来。过去,或者空洞的未来,都不是现实的生活,你只是生活在生活之外。生活在生活之外,生命就会枯萎。迪安,这个从小跟着父亲流浪的人,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幻灭,不断地遭到各种打击,但是,他只是扮鬼脸。当萨尔看到表哥的绝情而安慰迪安时,迪安说:“没事,老兄,我没往心里去。”马上又和萨尔一起去看嘉年华的节目,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的,眼前的生活有那么多的乐趣,那么多的事情值得你去做,你哪有时间去流连,哪有时间去心碎?哪有时间去无谓地空想?我想起有一次在美国遇到一个从前的熟人,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加入美国国籍也已经十多年。但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从见面的那一刻到我两天后离开,一直在抱怨美国的情况有多么糟糕,一直在说着自己如何热爱中国。这让我非常奇怪,因为当年在国内的时候他是如此地厌恶中国,一心想着去美国。如今到了美国,却又厌恶美国的种种,国内的日子在记忆里成了美好的时光。

我对那位熟人说:其实你在中国的时候,活在虚幻的美国;在美国的时候,又活在虚幻的中国;唯一没有活在当下,没活在生活里。

普希金有一首大家很熟悉的诗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其实,生活又何曾欺骗过我们?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形形色色混合在一起,乱糟糟的,却蕴藏着各种可能的力量,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去挖掘。欺骗我们的不是生活,而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