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中华家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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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吾家正盛,多救济孤儿寡母

六弟、九弟左右: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者又能沾我辈之余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

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谓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爱,纵彼无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见也。

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见,兄弟尝欷歔久之。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

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没,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姑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难为情矣。

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

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处顺境,兢兢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

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央》也者,《姤》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乎?

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缺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闼之间,此是缺陷,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得,必且韪余之言也。

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千余金”,若兄早知之,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如今信去已阅三月,馈赠族戚之语,不知乡党已传播否?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啬啬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兹特呈堂上一禀,依九弟之言书之,谓朱啸山、曾受恬处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或以二百为赠,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戚族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己之义。贤弟观之,以为何如也?

若祖、父、叔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赠,反因接吾书而尼沮。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向使去年得云贵广西等省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九弟文笔婉而达,将来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汩没性灵。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页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页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道。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惜不能会面畅谈。余近来读书无所得,酬应之繁,日不暇给,实实可厌。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

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古文,无论是否,且试拈笔为之,及今不作,将来年长,愈怕丑而不为矣。每月六课,不必其定作时文也。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作,行之有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则通一艺即通众艺,通于艺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论虽太高,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则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摇摇无着。虽当其应试之时,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即其用力举业之时,亦于正业不相妨碍。诸弟试静心领略,亦可徐徐会悟也。

【译文】

六弟、九弟左右:

寄回的银两,以四百两用来馈赠族戚。

兄道光十九年去外婆家,见大舅住在窑洞里,用瓜菜作食物,我难过了很长时间。通十舅送我时,对我说:“外甥去外地做官,阿舅我去给你当烧火夫。”南五舅把我送到长沙,惜别时说:“明年我送外甥媳妇去京师。”我说:“京城很苦,舅舅不要来。”舅舅说:“我知道很苦。但我始终要找到你做官的地方。”说着就掉下泪来。兄我惦记着舅舅都年事已高,饥寒的状况可想而知,而且十舅已经去世,现在我们不伸手救援,则大舅、五舅等人还能沾到我辈什么好处呢?十舅虽死,我意仍应抚恤他的妻子儿女,并按习俗为十舅请和尚念经,以安慰死者的灵魂,尽我对十舅去世的不忍之心。

兰姐、蕙妹家运都不顺,就当前情况看,我预计,兰姐还能支持,蕙妹再过几年,就难以维持生计了。同胞之爱,纵然她们对我们并无太大期盼,我们能不把她们看为一家骨肉吗?

欧阳沧溟先生借的旧债很多,他家的苦境,我家是不能与之相比的,因此他母亲去世,没有办法把她的丧札办得稍隆重些。岳母送别我时,也是哭着诉说她家苦境的。我特对她家多赠些钱,也是按世俗常理而行的。

楚善叔被债主逼迫得走投无路,入地无门,二伯祖母曾向我哭诉过。又哭着对子植弟说:“八儿夜间涕哭,泪流满地,湿地面积足有五尺方圆。”他想把田卖给我们家,价钱不高,却事又多磨。他曾写信给我,细述忍气吞声、暗中哭泣的状况,这是子植弟亲眼看到的,我和子植弟曾哀叹好长时间。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过去与我同学十年,怎能料想到今日竟会有天壤之别。我想他们在极其窘迫难堪之时,必定也是怨恨自己实在是命运不好。丹阁叔在道光十八年曾拿出八千钱祝贺我考上进士,贤弟可以体谅一下他家的境况。难道拿出八千是容易的吗?说他是为我升官太高兴而为,固然让人感激;说他是在抛钓饵,为以后讨好我,那也是值得怜悯的行为啊!任尊叔见我得官,他那种真诚的欢喜之情,也很让我怀念。

道光十四年我考中举人,准备进京考进士,竟希公抽家中公用钱三十二千为我祝贺,其他两房的人都不高兴,祖父说:“等国藩做了官,第一件事先还竟希公的公用钱。”这话已说得很明白,因此各堂叔谁也不敢顶嘴。同样是竟希公的后人。而今家境贫富竟然如此悬殊,如果上天一旦把富裕移赐给其他两房,而把穷困移到我们一房,那不要说要我房出六百两,即便是六两,又去哪里找呢?

六弟、九弟的岳母家,都是孤儿寡母,没办法抵御饥寒。我家不救济,让谁去救济呢?我家少用八两钱,债主不一定马上来逼要,他们家如果得到八两,则会全家扭转生机。贤弟试着设身处地想想,便会明白给他们一点钱,就如同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彭王姑待我非常好,晚年家贫,见我就哭。而今王姑已去世,因此送给宜仁王姑丈一点钱,也是不忍心看着彭王姑的去世。腾七是姑母之子,从小就和我一起长大。

诸弟都出生在我十岁以后,看见戚族家都很穷,而我家较富,认为原本就是这样的,而不知道起先他们都与我家一样兴旺。兄我全看到了他们兴旺时期的气象,而今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实在太难为情了。

家景盛衰在于人的气度。气度旺盛,则即使有饥寒也会有快乐;气度衰落,则尽管饱暖也会有忧愁的时候。如今我家方进全盛之时,而贤弟认为区区几百金这么少,也不足以帮助人家渡过难关。倘若贤弟处于楚善、宽五的境地,处于葛、熊两家之境地,贤弟能安生一天吗?

人们遇到的年景是丰收或歉收,日子过得顺心或不顺心,这是命运早有安排的,即便是圣人也不能改变。今天,上天既可使我家处于丰厚顺利之境,明天,也就可以使我家陷于楚善、宽五之境。君子处在顺境之时,应当坚定地了解到上天太厚待我了,我应当以己之所余去救助别人之不足;君子处在困境时,仍应坚定地认为上天已经够厚待我的了,并不是果真多么厚待,而是与比我更为穷困者相比罢了。古人所说的看自己的境地好坏,须看更不如我的,就是这个道理。

来信有“区区千金”四字,这岂不是不懂得上天已厚待我兄弟的道理吗?我曾研究《易》之道,考察盈虚变化的道理,从而认识到人不可能没有缺陷。日到正午就开始西斜,月到圆满就开始亏缺,天有日辰不全,地有东南陷缺,没有常全不缺的。事物剥落了,复苏的时机就差不多要来了,君子为此而高兴;人们感到满意了,是事物渐趋美善的反映,君子则认为这是危险的征兆。因此说,已达吉利之时,由于太吝啬就可能转为灾祸;灾难来临时,由于能反省悔过,就可能转为吉利。真君子只是懂得应该时刻悔过。懂得悔过的人,就能坚持按求缺过日子,而不敢处处追求完美。小人则时时求完美,完美得到了,吝啬与灾难也就随之而来了。世上多数人经常处于有短缺的情况,而只有个别人是处于完善的状况,这是天意有屈有伸的原因,这难道是不公平吗?

如今我们家父母、祖父母都健在,兄弟们平安,我在京师的一家人非常美好,也可称得上万分完美了。但我只求亏缺,因此把我的居室命名为“求缺斋”,求的是在其他事情上的缺,而对于堂上老人则是求全。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愿。家中旧债不能全清,堂上老人衣服不能多办,诸弟之所需不能一一满足,也是求缺的意思。你们嫂子不懂得此中道理,时时想着多置办点衣物,我也经常劝导她。而今幸而没有全备,等到齐备时,吝啬与灾难也就该来了。这时最可怕的事情。贤弟夫妇在家里彼此诉苦埋怨,这是缺陷。我的弟弟们应当考虑怎么样弥补这个缺陷,而不可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由于尽量满足,就会逐渐接近齐全。我弟聪明绝人,将来见识多了,一定会认为我的话是对的。

倘若真像弟弟所说“家中还欠债千余金”,我要是早知道这个情况,那我决不会拿四百金去赠人。而今去信已三个多月,馈赠族戚的话,不知乡党间已传出去没有?要是已传了出去,我们说得好听而实际不给人家,则祖父必落个太吝啬的声誉,我即便再写一信作解释,也难免被人讥笑,这就是兄读两弟来信后到底该怎么做而踌躇无策的缘故。现特呈堂上一信,按九弟所说的来写,就说朱啸山、曾受恬处的二百不给了,理由是起初考虑不周。馈赠多少,听从祖父、父亲、叔父决定,或用二百作馈赠,每人减半也可;或因我家困难,不赠也可。戚族有人来了,家中就拿这封信给他们看,或许这就不违背“有过自己承担”的原则了吧。贤弟看看,以为怎么样?

如果祖父、父亲、叔父认为以前的信是对的,要慷慨馈赠,则此信使不必寄去,我另写问安信回去,怕的是堂上大人本愿慷慨赠送,反而因为接我的信而终止馈赠。凡仁爱之心一发,必须一鼓作气,尽力而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也就出现。疑心生,就会斤斤计较,出手吝啬;私心生,就会好坏不分,轻重颠倒。如果堂上乐于慷慨馈赠,则要慎重而行,不要因为我的信而使堂上大人产生改变主意的念头。假如堂上大人不改变主意,那么此举便是阿兄我发起,堂上老人成全,不管这事是对是错,诸弟置之不理就是了。假如去年我得到去云贵广西等省的苦差事,并无一分钱往家寄,家中也不会责怪我吧。

六弟之信,文笔刚劲有力,九弟文笔婉转流畅,将来都必有成就。但眼下不知你们各自看的是什么书?千万不可只看科举考卷,埋没自己的灵性。每日写字不必多,写百来个就可以了。读、背、诵的书不必多,十页就可以。一般浏览的书不必多,也看十页就可以了。但一部没有看完,不可换他部,这是万万不可改变的原则。为兄数千里外指教你们的,仅此一句而已。

罗罗山兄读书明白大义,我十分钦佩仰慕他,可惜不能见面畅谈。我近来读书没有什么收获,应酬太多,日不暇接,实在厌恶。惟古文与各种体裁的诗,自觉有所进步,将来在这方面应当有些成就。只恨当世没有韩愈、王安石这一流人物与我切磋质证。

贤弟也应该趁此时学习写诗写古文,不管好坏,只管试着提笔写去,现在不做,将来年纪大了,就更怕丢丑而不丢做了。每月六次课,不一定要作科举考试用的诗与八股文。要古文、诗赋、四六文,无所不作,长期坚持下去,将来百川分流,同归大海,通晓一种技艺就容易通晓各种技艺。艺通了,道也就通了,这二者起初并不是分开的。我这些观点尽管有些深奥,但一定要向诸弟说一说,使你们知道知识的本源,从而能有一定的志向,而不至于摇摆不定。这样,即便到你们在科举应试之时,也不会由于患得患失乱了自己的想法;即便到全心作科举考试的诗文时,也不耽搁自己的读书写作正业。诸弟试着静心领略一下,会慢慢领悟出其中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