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忘情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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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犹记多情(三)

乔府的后院外是一处僻静小巷,绝少有人经过,墙外有一棵老柳树,也不知在此生长了多少年,比寻常柳树高大了许多。柳树与高墙间不足两尺之距,便有人在这方寸之地,用草木竹条、皮革破布搭了一个小小的窝棚栖身。柳树与窝棚在乔宗旺当年买下这座府第之前已在此地,据说当年乔府翻新修缮时,乔府的家丁曾有意驱走窝棚的主人,却被乔宗旺阻止。从此这窝棚便长年与乔府为邻,每到新年初一,家家张灯结彩时,乔宗旺会吩咐下人,准备一封五两银子的红包,一大碗鱼肉,一壶老酒送至那窝棚中。

乔山幼年时,便知自家后院外住有一人,在他五岁那一年,依乔宗旺吩咐,由苏果端了饭菜红包,他抱酒送到窝棚内,与那棚中主人相识,那时乔山唤他“老柳先生”,是因他依老柳而居。

那窝棚主人当年其实正值中年,也算不得老,平常以乞讨为生,偶尔也出卖苦力,衣衫破旧不堪,但谈吐风趣,举止豪迈,幼童时的乔山便常常跑出府外寻他玩耍,老柳先生也喜他聪慧纯真,常常讲些乔山从书中看不到的故事。乔山便常常从家中取来酒肉,二人坐于西湖之畔,临风饮酒,谈古论今,极是惬意。如今十多年过去,柳树更老,窝棚也破了又破,数度修补,那乞丐也年近花甲,真成了老枊先生了。

这日一早,乔山吩咐下人买来了一只临安著名的谢记烧鸡,两笼蟹黄小包,提了一坛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来到那窝棚前。一片粗布补成的门帘处处破洞,里面传出如雷鼾声。乔山微微一笑,将女儿红的泥封拍开,酒香顿时溢出,片刻便听得鼾声停止,那老柳先生的声音道:“有酒!……阿山,是你小子回来了吗?”

跟即那破布门帘一卷,一只手臂伸出,将那坛酒夺了进去,便听得咕噜咕噜几声,然后又听老柳先生长吁口气,大笑道:“大清早便有此等好酒,痛快痛快!”乔山掀开破门帘进去,这窝棚极是狭小,只用木板砖石搭了张床,胡乱堆些破旧棉褥,床头上有几只碗,两只瓦罐,乔府后院的外墙上挂了几件破旧衣衫,棚内更无他物,虽然破烂,但物件却异常整洁,老柳先生须发苍然,神清气朗,虽是衣不蔽体,但面容洁净,髯发整齐,单手抱着那坛女儿红,笑呵呵坐于床边,又道:“嗯,有酒无肉,不象乔家少爷的作风,快快拿来。”

窝棚内极是狭小,乔山只得蹲下,微笑着烧鸡递与他,又将蟹黄小包打开,自己伸手取了一只吃,老柳先生边吃边道:“这年头临安人越来越小气,在外面可讨不到酒喝了,要不是阿山你隔三岔五给我送来一点,老子真是憋屈得受不了啦。”说到此处,老柳先生忽然停住,抬头望着窝棚顶,从破洞中隐约可见的湛蓝天空,怅然道:“再过几日便是端午节了吧,老子到临安一步未离,可有整整三十年了……”

老柳先生狼吞虎咽了好一阵,抹了抹嘴道:“小子,自从三年前你去了横渡,和那阿什么姑娘相好,也不大理会老子了。”乔山脸上微微一红,老柳先生大笑道:“哈哈,小子脸红了,阿山也长大要娶媳妇了。听说临安城里众多大家闺秀你都瞧不上眼,独独对那阿什么姑娘青眼有加,要不是老子答应了别人三十年不离开临安一步,真想去横渡瞧上一瞧,那阿什么姑娘是何等人物。”

乔山道:“别阿什么姑娘,阿莲姑娘。”老柳先生道:“唔,阿莲姑娘,这名字也平凡得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脸红的,将来你小子功成名就,三妻六妾,也是寻常之事。”

乔山道:“三妻六妾倒也未必,家父便只有一妻。他日小子娶妻之日,必定请先生上座……哎,这些事暂且不去说它,这酒味道如何?”

老柳先生举起酒坛,又喝了两大口,他虽然好酒,但身为乞丐,却是无力在酒品优劣上作挑选,咂咂嘴道:“酒是不错,应当是陈年女儿红了,小子许久没拿好酒给我喝了,是不是有什么疑难之事要我帮忙,有话快说!”

乔山与老柳先生交往已久,知他阅历极丰、见识不凡,便把此段时间之事一一讲述出来,如何得皇上召见,又如何演示射术,如何惊动了凌云先生,凌云先生之造访,与杨慕楚之相会,他自己又是如何推测,心中是如何烦恼等等,这些事昨夜他又梳理了一番,此时一溜说完,顿觉心中轻松了不少。

老柳先生听完之后沉吟了半响,又喝下几口酒道:“此事本应简单清晰,眼下却迷惑之处甚多,关键还在于两处,第一紧要之事便是这凌云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若无他的突然造访,决计生不出这么多事端,你仍在横渡陪你的阿莲姑娘,老子却也喝不了这等好酒。依我所见,凌云先生颇有几处异常之处,行事如此高深莫测,也应是谨慎之人,为何你不在家中便冒昧来访?你常不在临安,应是众人皆知之事,如果事情紧急,为何又不赶往横渡?再说了,拉个那个什么孔大人一道,这中书令品级甚高,即便有事,也当使人招你去他府上相谈,这才合乎常理。所以,老子看那凌云先生是摆一迷魂大法,让小子你先心乱。”

乔山道:“先生言之有理,我也曾有此想法,只是这几件事中,始终有一节令人费解,似乎一切皆与箭术有关,再者,即便让我心乱,于他有何等益处?”

老柳先生拍拍他的头道:“刚才话没说完,小子打断我……待老子重新想想。”说罢闭目沉思起来,乔山等了片刻,见老柳先生仍是闭目不语,手中拿着一块鸡腿骨头不停敲打床沿,无聊中感觉屈身窝棚实在难受,便起身走出窝棚,伸展了一下手臂,看到窝棚外十来丈处,有三五个乞丐在向这边张望。

乔山心道:“昨晚也看到这附近有不少乞丐,难道临安城中这几日涌入了大批叫化子。”这时便听得老柳先生在唤他,便又钻入窝棚蹲下,老柳先生道:“小子,把这块骨头给我扔那破碗里面去!”举手一指,乔山看窝棚外不远处果然有一只破碗,斜斜靠在乔家的墙根处,便接过骨头,随手一扔,骨头落入破碗中,老柳先生又道:“这几块都一一给我扔进去。我有话说。”乔山迟疑了一下,将几块骨头都一一丢了过去,全部落入那破碗中。

老柳先生面露喜色道:“小子,这事应当与你的射术有关!老子倒看不出你有无射箭的天赋,但观你这方才随意丢骨头这几下,全部投中,这事看上去虽是寻常小事,若是寻常之人练习丢骨头,最多不过数日便能练成全部投中,但这等练成的眼神手法力度必然生硬造作,而你小子这几下子随意为之,浑然天成,恐怕苦练十年的暗器名家,也未必有这等自然的悟性。”

乔山道:“这扔骨头我倒没练过,但似乎从小到大丢东西一直皆是如此,要丢哪里便在哪里,未曾多想,也从未有失手之举……先生之意,我真有射箭的天赋?”

老柳先生道:“说实话,这种天赋须得箭术名家才能看出,倘若没有,那倒也罢了。倘若有,那应是极为罕见的天赋。那皇帝小儿若真对你的天赋心生异议,那倒合乎情理了。刚才听你转述令尊之言中,这凌云先生曾有一句‘并非朝廷的臣子’,此话大有可深究之处……这凌云先生想必应和那皇帝小儿有些干系吧,嘿嘿,皇宫秘事,岂是老子这个混江湖的老傢伙能猜不透的。”

乔山心道:“射箭的天赋老柳先生不能看出,我过两天回横渡让子腾兄看看。那倒不是难事。”听得老柳先生又道:“小子,此事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稳住阵脚,静观其变便是,你自己只管如期参加殿试,倘若皇帝小儿用你,那自然万事如常,倘若不能中榜,你乔家这么大一份生意,小子你转身行商,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乔山听了此言,心中一动,暗道:“不必考取功名,另外成就一番事业……”在正踌躇间,老柳先生又道:“嘿嘿,生于富贵,年少得志,要会通这些事倒也不易,唯有身临其境,自然就有得选择了……老子吃了你这么些年的酒肉,这次帮你一个忙,你只需要将孔尚越和杨慕楚的府第告诉我便成。”

乔山惊道:“先生不可造次,孔大人是朝廷高官,杨慕楚箭术如神,你老人家虽然身怀绝技,只是这事还须从长计议。”

老柳先生大笑道:“身怀绝技?你小子如何得知我身怀绝技?”乔山笑道:“我自小见你无论寒暑风雪,皆是一身破袍,多年来一直未得任何病痛,神采也不减你壮年之时,故此您定然身怀绝技。”

老柳先生道:“嗯,这也不算胡乱猜测,今日老子就在你面前露一两手,也不辜负了身怀绝技这四个字。”说罢站起身来,趿上破靴,走出窝棚,双手叉腰立于树下,大声道:“兀那几个小子,贼眉鼠眼地盯了你爷爷这么久了,有话快说,有屁就放!丐帮弟子怎可如此胆小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