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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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造船之争(4)

林钦极不理解地望着对方:“他投他的江,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又哪来的于心不安?”

唐廷枢故意把脸一沉:“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好,我听你的。”林钦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庄票,匆匆离去。

唐廷枢望着林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掉过头向约翰逊的经理办公室走去。

约翰逊听完唐廷枢的叙述之后,从座椅上蓦然站起来,惊诧地说:“这些西部牛仔简直太疯狂了。”

唐廷枢说:“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约翰逊露出赞赏的表情:“景星,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唐廷枢说:“我们有上、中、下三策。下策,把运费降到同旗昌一样;中策,联合宝顺、琼记,共同抗衡旗昌,这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合纵连横’。”

约翰逊表现出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再说说你的上策。”

“离开长江——开辟一条新航线。”唐廷枢略作停顿,“与其陷入竞价的泥潭,去经营一条没有利润的航线,不如转而寻求新的商机。”

约翰逊听完之后,把身体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沉思起来。唐廷枢端起桌上的咖啡,极为绅士地轻啜了一口。

墙壁上那只苏格兰挂钟,一直固执地“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沉寂中不断流逝。

约翰逊有一个习惯:他喜欢生吃鸡蛋。在他办公桌的一只轮船模型上,总是摆放着一枚生鸡蛋。

约翰逊拿起那枚生鸡蛋,敲开蛋壳,倒在玻璃杯里,然后就像喝酒一样,把混合着蛋黄、蛋清的那杯液体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掏出手帕轻拭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坦率地说,我不认为和宝顺搅在一起是个好办法。我们除了曾经在垄断鸦片价格上有过所谓的默契之外,他们一直都在背地里针对我们。”

唐廷枢平静地说:“可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有非常的办法。”

“我们不争论这个问题了。”约翰逊摆摆手,依然固执地说,“离开长江航线,意味着要重新购置码头、栈房,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所以……暂时还不能这样做。长期降价的结果是大家都将无利可图,我想旗昌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唐廷枢说:“旗昌的目的是要垄断长江。如果竞争对手不退出的话,他绝不会轻易停止降价。”

约翰逊说:“现在就下这样的结论未免太早了吧?我觉得,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你说的下策,先把运费降下来。然后……再时刻留意局势的变化。”

唐廷枢想了想说:“我建议您,把我们现在所面临的状况,写封信告诉克锡先生。”

唐廷枢所说的克锡就是怡和洋行驻香港的中国区总经理。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约翰逊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唐廷枢,“这种产自印度大吉岭的茶叶是克锡先生托我转赠给你的。请你品尝一下,看看它和中国茶相比哪一种更适合欧洲人的口味。”

“谢谢。”唐廷枢心里清楚,这是约翰逊在暗示自己:他们有想用印度茶替代中国茶出口的打算。

约翰逊站起身说:“告诉你手底下的那些中国朋友,这个时候,我们只有付出比平时更大的努力,才会渡过难关。”

唐廷枢答非所问地说:“约翰逊先生,我现在只想告诉您:怡和的冬天要来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约翰逊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之后,不屑地轻笑了一声。

伫立在外滩的英国总会是一幢颇具文艺复兴时期古典风格的建筑。这是一座三层砖木结构的楼房,整体外立面用红砖镶砌而成,向东的一面是一条阳台式长廊,尽显简约古朴,给人以一种宽敞通透的质感。

门前的开阔之处,停着几辆精制华贵的马车。车夫大多一丝不苟地坐在前面,静候着从总会里出来的客人。另外几个面黄肌瘦的黄包车夫,聚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一边聊天一边等候着生意。

产自宁波的上等花岗岩制成的台阶一尘不染,再经过一层缓台,就能看到一扇檀木制成的华丽大门。大门里面传出一阵阵优美悦耳的西洋音乐。

宝顺洋行的总买办徐润和主管轮船航运的经理郑观应,正被一个看门的外国侍者阻拦在门前。

“对不起先生,您不能进去。”那个留着一头浓密棕发的侍者,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他虽然看到面前这两个中国人的穿着极为体面,但他更知道英国总会的规矩:非英国人莫入。

徐润强压着心中的愤懑,他当然知道这个所谓的“狗屁规矩”。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平时就算请他,他也未必会来。

“我再说一遍……”徐润用流利的英语回敬对方,“我是来找人的。”

侍者轻蔑地一笑,依旧彬彬有礼:“先生,我想您一定找错地方了,这里不会有您要找的人。”

“不长眼的奴才。”徐润用中文低声骂了一句。

“您说什么?”

一旁的郑观应接过话头,用一种和侍者同样彬彬有礼的姿态说:“我们有急事要找韦伯先生,这件事对宝顺洋行和颠地先生都十分重要。如果因为你而延误的话,我想你将无法承担这个严重的后果。如果你一再坚持刚才的举动,那么我只能告诉你的领班。可一旦那样的话,我将不知道你是否还会继续拥有现在这份工作。”

侍者听对方这么一说,立刻迟疑起来。

徐润也换成同样的口吻说:“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再迟疑。或许韦伯先生在知道了你是如何正确地处理了这件事之后,他是不会吝啬付给你一元钱小费的。”

侍者的心理防线被攻破了,他略微思忖了一下说:“请稍等,我这就去通知韦伯先生……我能知道二位先生的名字吗?”

徐润说:“你就说徐雨之徐润,号雨之,著名粤商。曾任英商宝顺洋行总买办。上海第一家西医医院仁济医院董事。和郑陶斋郑观应,号陶斋,广东香山人。曾任英商太古洋行总买办。其著作《盛世危言》贯穿着“富强救国”之主题。对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方面的改革均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方案。在门口,他听了自然就会出来。”

侍者将信将疑地进了大门,徐润向郑观应苦笑了一下,喟然叹道:“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租界,租界。也不知谁是地主,谁是租客,到底谁向谁租借?”

郑观应叹了一口气:“这不过是让中国人听着顺耳罢了。”

他们俩默然静立了一会儿,就在这时,上海宝顺洋行的总经理韦伯在侍者的引领下走了出来。一见他们二人,便快步走过来:“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你们俩同时在这里出现。”

徐润风趣地说:“您要怪就怪旗昌吧。不然的话,我们就不会来打扰您的雅兴了。”

韦伯一听到“旗昌”两个字,脸色不禁蓦然一变,他把头朝门里偏了一下:“我们进去说。”说完之后,他转身摸出一枚墨西哥“鹰洋”递给刚才那个侍者,指了一下徐、郑二人:“他们是我的中国朋友。”

侍者接过银元,忙退到一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徐润朝侍者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是的,先生。”侍者把身体又往下躬了躬。

于是,三个人鱼贯而行,跨过门槛,进入了这个所谓的“英国人的乐园”。

英国总会的内部建造也独具特色,华丽而宽阔的白色大理石台阶通向金碧辉煌的进厅。进厅两侧并排耸立着白色的西式石柱,形成了一座座弓形的廊台。穿过进厅,三人进入了酒吧间。坐定之后,韦伯要了一壶红茶,侍者给三人斟完茶,便礼貌地退了下去。

郑观应首先开口:“旗昌把每吨货的运费降到了2两。”

韦伯端着茶的手一哆嗦,里面的茶汤差一点溢了出来,他忙把茶杯放在桌上,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

徐润说:“就是今天一早的事,旗昌的码头现在都炸开锅了。”

郑观应接过话头说:“因为不知道旗昌的降价会持续多久,所以我和雨之就立刻赶过来,想跟您商量一个对策。”

韦伯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他端起茶杯,极尽绅士姿态地轻啜了一口:“我想先听听你们两位的看法。”

徐润说:“方法有二:一是立刻降价跟进;二是联合怡和、琼记,以达到巩固航线,孤立旗昌的目的。”

韦伯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忽然走廊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韦伯,韦伯……”

“我在这里。”韦伯闻声起身,不多时,只见一个满身酒气,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挽着一个浓妆妖冶、性感十足的金发女人迈进酒吧间。

这个男人一见到韦伯,便高声说:“亲爱的大班先生,你怎么把我们全都扔下跑到这里?那些尊贵的客人们正在到处找你呢。”

韦伯一看来人,原来是自己的老板,宝顺洋行的继承人——韦金申·颠地。

“颠地先生……”徐润和郑观应也起身向颠地致意。

“你们也来了。”颠地一看到他们二人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但随之便不再理会,而是继续对韦伯说,“快走吧。对于一位绅士而言,让客人们等得太久,是十分不礼貌的。”

“可是……”韦伯显得有些为难,“轮船公司还有一件十分棘手的事,现在就要处理。”

“有什么棘手的事,能难倒我们伟大的颠地家族?”颠地不以为然地说,“我想,一分钟之内,我就帮你把它搞定。”他一边说,一边醉眼惺忪,心不在焉地和自己挽着的金发女人调起情来,“你说是吗,我的宝贝儿。”

金发女人嗲声嗲气地说:“亲爱的,你说话的样子太让我心动了。”

徐润看着颠地如此模样,只好对韦伯说:“我看您还是照顾好颠地先生吧。我们先回去了。”

“等一等。”没等韦伯回答,颠地抢着说,“你们,一定要把这件棘手的事说出来,让我听听。”

徐润苦笑地望着韦伯,韦伯则耸了耸肩,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郑观应见到这种情形,就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旗昌降低运价的事说了一遍。

颠地听完之后,先是严肃地盯着三个人看了一会儿,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是什么事把你们三位难为成这样。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他们既然把运价降到了2两,我们可以降到1两。”

他像一个胜利者一样,再次望着身旁的金发女人说:“珍妮,这太好笑了。你不认为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数学题吗?”

“亲爱的,你真是太聪明了。”金发女人继续妩媚地夸赞着颠地。

“好了,韦伯,我们可以走了。”颠地不容分说地又去拉韦伯和他一同去宴会厅。

三个人谁都没有动,只是默默地站着。

颠地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再次大声说:“先生们,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各位如果没听清,我就再说最后一遍:把运费降到1两……把那些美国佬统统赶出长江。”

说完,不容分说,就拉着韦伯头也不回地走出酒吧。

郑观应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缓缓地说:“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徐润则轻哼了一声:“纨绔子弟当家,又如何能富及三代。宝顺洋行一定会为小颠地的高傲而付出惨重的代价。”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宝顺离破产的日子不会太远了。”郑观应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徐润,“你我也该早做准备了。”

徐润闻言也望向郑观应,二人的表情都很复杂,说不清到底是惋惜还是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