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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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元者,善之长也(4)

湖北煤铁开采总局在盛宣怀的主持下,选定了盘塘为局址,并且已经着手开始在兴国、广济等地勘探煤铁矿。

盛宣怀一行人,正跟着洋人矿师马立师在挖好的煤井之中勘探煤矿。

马立师一副颇为轻车熟路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工人,使用西洋的方法扦探煤层。

盛宣怀看了一会儿,见还是没有煤层被探出,不禁有些着急:“马立师先生,我们用您的办法已经扦了数十丈地,至今也没有发现煤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立师掏出一块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故作轻松地说:“您不要着急,以我的经验来看,兴国、广济的煤脉是横跨长江而相通的。因此,煤层都藏在很深的地方。”

盛宣怀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忽听一个工人喊道:“我探到煤层了。”

轰鸣的机器声停了下来,马立师和盛宣怀急忙凑过去。

“您看……”工人用铁扦在壁上狠戳几下,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上面掉落下来。

马立师拿过一盏瓦斯灯,照亮了四周。盛宣怀借着灯光,从地下抓起一把,拿到眼前仔细辨认:“这煤怎么如此细碎?”

马立师凑过来看了看,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您放心。这是煤的上层,当然又细又碎。如果挖到下层,煤石必然坚硬厚重。”

马立师说完,转过身对工人们喊道:“伙计们,干得不错,再加把劲儿。用力向下挖。”

趁马立师不在的工夫,一旁的好友李金镛悄声对盛宣怀说:“我看这个洋人的话不太把握,咱们不要被他蒙骗了才好。”

“咱们苦在无人能识得洋法采煤。过两天你回上海,再请赫德帮我们物色一名洋矿师,这样一来,也好有个比对。”盛宣怀紧锁着双眉,把手里的碎煤往地上一扔,“不然,尽是这等次煤,那可要误了大事。”

李金镛点头说:“好。我明白。”

二人的话刚说完,就听煤井上面传来江汉道李明墀的声音:“杏荪,杏荪在这里吗?”

盛宣怀闻声,往外面紧走了几步,回答:“我在这!”

“杏荪快上来。”李明墀听到盛宣怀的声音,哈哈一笑,“你看看,是谁来了?”

盛宣怀和李金镛对视了一眼,便朝煤井的出口走去。

二人出了煤井,便见李明墀的身旁笑吟吟地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望着自己。盛宣怀见到这二人,也不禁露出笑容,朝前紧走了几步:“六哥、雨之,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煤井之外站着的两个人赫然就是徐润和朱其诏。

朱其诏哈哈一笑,说:“我们来,自然是有好事找你。”

“好事?”盛宣怀莫名其妙地怔了怔。

“对,好事!”徐润也补充了一句,脸上也露出同朱其诏一样的笑意。

回到寓所,徐润、朱其诏跟盛宣怀详述了一遍并购旗昌和钱款不足需要找南洋帮助的事,盛宣怀听后也称赞徐润大有远见。于是,三个人又仔细交换了意见,最后得出同一个结论:此事成败攸关全在两江总督沈葆桢。

古城金陵。

盛宣怀、徐润、朱其诏三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两江总督府的大门前。三人走上前去,守门的亲兵即过来询问。

盛宣怀不卑不亢地说:“这位兄弟,请禀报幼帅:上海轮船招商总局——盛宣怀、朱其诏、徐润求见”。

亲兵上下打量了一番盛宣怀,见他年纪轻轻,但态度谦和,心中不免顿生几分好感,但还是踌躇地说:“我家大人抱病在身,恕不会客,几位还是请回吧。”

盛宣怀闻言一怔,不由向前又跨了一步:“幼帅患的是什么病?要紧吗?”

亲兵说:“所患何病小人并不知晓。几位要是有紧急公事,就请去巡抚衙门吧。”

徐润原本想:见到沈葆桢,由盛宣怀唱主角,自己和朱其诏敲边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而促成这件事。没想到,此时却横生枝节,弄不好连总督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想到这,不由心中一急,也向前走了几步,刚想说话,却被盛宣怀拉住了。

盛宣怀继续对亲兵说,“我们原本有公事禀告幼帅,听你这么一说,事就先不办了。只是,我们要是不知幼帅患病倒也罢了,既然知道而不去探望,恐怕有悖于礼教纲常。”

乘对方思忖之时,盛宣怀又一拱手说:“有劳这位兄弟去通禀一声:就说盛宣怀前来探望。”

“既然这样……请几位稍候。”亲兵略作踌躇,觉得对方说的在理,便转身进去禀报。

徐润面带忧虑地说:“要能见到幼帅,此事或许还有可成的机会。可现在来看,幼帅既然抱病在身,还能见我们吗?”

盛宣怀说:“以幼帅的为人,知道我等前来,一定会见我们。”

时间不长,亲兵从里边一路小跑出来,对三人说:“幼帅有请,三位随我来。”

“多谢。”三人都不免一喜,忙跟在亲兵后面,径直步入总督府大门。

亲兵把三人引至沈葆桢的卧房前,低声对三人说:“郎中交代过,大人的病适宜静养,所以,只能请盛观察入室一见,您二位请到客堂等候。”

盛宣怀向徐润、朱其诏使了一个眼色,二人点头表示同意。

“那就有劳兄弟了。”盛宣怀抱了抱拳,亲兵随即走到卧房门前,跟守门的两个家人说了几句,家人点点头,一个轻推开房门把盛宣怀请入室内,另一个则招呼徐、朱二人进入客堂。

“是杏荪来了吗?”盛宣怀刚一踏进房门,一股浓烈的药味首先钻进了鼻子,紧接着就听见沈葆桢的声音传了过来。

“正是卑职。”盛宣怀缓步走到床前。

沈葆桢咳嗽了几声,吩咐家人:“扶我起来。”

盛宣怀忙上前一步拦住说:“幼帅,您千万别起来。”

“不碍事。”沈葆桢面容憔悴,挣扎着要坐起来。

盛宣怀急忙扶住他,让他把身体斜靠在病榻之上,关切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染上了风寒。发发汗,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沈葆桢示意盛宣怀坐下。

盛宣怀望着沈葆桢消瘦的面庞,轻叹了一声:“倭寇犯我台湾,要不是幼帅布控有方,使其无机可乘,西乡又怎肯轻易退兵?恕卑职冒昧,有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您哪里是患了什么风寒,分明就是为了江山社稷而积劳成疾。”

沈葆桢苦苦一笑:“《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有时想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盛宣怀说:“庄周的梦话,当不得真。”

盛葆桢一笑:“杏荪,趁我现在还醒着,有什么事就说吧。”

“卑职不敢说。”盛宣怀望着沈葆桢形神俱疲的病容,实在不忍心说出自己的来意。

“你是见我这个样子,不忍说吧?”沈葆桢凄然一笑,“说出来听听,昔日干净利落的盛杏荪,今日怎变得如此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盛宣怀稍作迟疑,便把整个事情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把需要沈葆桢帮助筹款100万两借给招商局以完成并购旗昌的请求提了出来。

沈葆桢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他说:“归并旗昌,你们都认为利大于弊,可我细一揣摩,却似乎弊多利少。”

盛宣怀一愣:“请幼帅明示。”

沈葆桢说:“旗昌即便为我所并,但我却依旧不能禁止怡和不走天津,太古不走长江。有旗昌在,则洋商之间尚可互相制衡,若归并旗昌,则势必变成诸洋商直接与我角逐,其弊一;旗昌码头目前虽占地利,太古码头亦与其相仿。更何况,从虹口至吴淞,沿岸三十余里,处处皆可兴建码头,虽得旗昌,却仍不能禁止他人添筑,其弊二;旗昌轮船共十六艘,新旧各半,招商局得此大宗轮船,短期之内不可能再添购新船。要是怡和、太古,或另有洋商购买新船与招商局争斗,反而凸显你们的旧船多,新船少,其弊三;招商局以承揽华商客货为主,目前生意已居其大半,得旗昌之后,船比现在多出一半,生意却总不能无端再多出一半,如此,则本愈重而利愈轻,其弊四……”

沈葆桢一口气说出并购的四大弊端,盛宣怀心中不由喜忧参半。他想:如果不能说服对方,筹款的事便毫无指望。他一定要针对沈葆桢所说的弊端,予以一一澄清,从而加深他的信心。

家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推门进来,对沈葆桢说:“大人,该服药了。”

沈葆桢点点头,接过药缓缓喝下。

盛宣怀利用这个空隙,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慌不忙地说:“幼帅思虑周全,心思缜密,让卑职高山仰止,由衷叹服。然而……”

沈葆桢让家人服侍自己坐起来,并往身上披了一件厚衣服,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之间用不着这些,直接说后面的。”

“遵命。”盛宣怀先是笑了一下,接着正容道,“然而,事需通盘筹划,归底根究,不能因其弊而存畏难之心,更不能不去其弊而处万全之地。招商局未并旗昌以前,怡和、太古跌价相战皆已大亏其本。旗昌既并之后,我局声名大振,以猛虎威慑豺狼之势以据守我内江外海,怡和、太古又怎肯再添资本与我争已定之局?况且,长江、天津航线,我局尽可多派船只行驶。他船少,我船多,他又怎能与我相敌?招商局码头处在虹口,实属不便。虹口以南尚无间隙之地可用,以北则更为辽远荒僻。至于汉口、宁波等处,即使花费巨款,也难以求得善地。而得旗昌即是得善地,此码头之弊不足为虑;我局现在新船十一艘,再加旗昌十六艘,共计二十七艘。以如此数量之船队,分布于江海之中,实乃亘古未有。即便洋商另添新船,也无法达到我们的规模,此洋商添船之不足虑;有旗昌之时,诸洋商运价日跌,我与其共担亏折,若无旗昌,运价便可恢复到最初的水平,我从此便能专获其利。太古、怡和船少势衰,有鉴于旗昌已被我所兼并,便不敢再继续大跌运费与我抗衡。如此一来,则航运业之鏖战暂可平息,此为生意之不足虑也。”

沈葆桢见盛宣怀对自己提出的弊端一一予以说明,不由来了精神。

他变换了一下坐姿,想了想又说:“我听说吴淞口日渐淤浅,洋商屡次要求开挖而不遂其愿,所以才萌发了兴建铁路之举。万一有人在吴淞建造码头,而另由火车转运,这样一来,吴淞以内的码头反而居于其后,地利之便不复存在,这又是一弊;招商局归并旗昌之后,一举而成总资本400万之大公司,实则官款占其一半,即使不担盈亏风险,却是把现银变成了轮船和码头,一旦官本奉命提出,一时之间又无以变现,这是否又为一弊?招商局全恃运漕以担其成本,江苏、浙江、江西、广东四省,仅有漕米30余万石,以局中现有轮船而论,尚嫌船多米少,归并旗昌之后,船虽多了一倍,但漕米的数量却不能凭空多出一倍,这是第七弊;还有,旗昌以旧船换得现银,倘若他以现银再另购新船与我争衡,我又如之奈何?”

盛宣怀想了想,不卑不亢地逐条分析辩驳:“幼帅有所不知,吴淞航道虽已淤浅,但招商局、旗昌的轮船皆吃水较浅,完全可以进出自如。不能进港之船,多为远洋航行的大轮船,而招商局现在并无此种船只。铁路造价高昂,洋行若是再添火车转运,其成本不知要比单独使用轮船高出多少,而我船可直抵码头,在时间与成本之上占尽优势。更何况,是否准许其建造铁路权操在我,此吴淞码头不足为虑;招商局前后资本400万,官、商各占一半。卑职以为,官本可存局生息,以利息还本,这样则不需奉命提现。如此一来,何时还银,克期清楚,不仅商力可舒,官本有着,岂非一举数得,利官利商。”

盛宣怀说到这,留心观察了一下沈葆桢的神色,不失时机地说:“倘若幼帅能将所拨借的100万官款予以免缴利息,则更是商局之福,众商之祉。”

“我还没答应借钱给你,你就开始讨价还价了?”沈葆桢马上反应过来,“我看你简直比商人还精明。”

盛宣怀笑笑说:“漕米如何加拨,尚需幼帅与中堂撑此大局。前几日,太常寺少卿陈兰彬曾奏请朝廷多拨江、浙漕米交于招商局承运。卑职想,既有此成例,兼并旗昌之后,幼帅是否也可奏请总署,把江西、安徽漕米改由海运,如此一来,米量势必增多,船多米少也将不足为虑;旗昌因亏本而甘心售与我局,该公司系众商出资集股而成,他们既得现银,必至各自分散,转投他方。就算他们另购新船,表面看起来似乎占了点小便宜,但其原先占尽地利的码头、栈房均已为我所有,他们又如何肯抛弃多年经营的已成之局之后而另起炉灶?这样的账划不划算,他们的心里更清楚。”

沈葆桢站起身,在屋里缓步走了起来。盛宣怀走到火炉旁,用铁钎挑了挑炉中的煤块。沈葆桢也走到火炉前坐下,一边暖手,一边望着炉中的火苗出神。

盛宣怀说:“卑职和局中同僚也反复论辩,权其利害,一致认为,归并之弊犹可留意预防,不归并之害则无可设法补救。万一旗昌被怡和、太古所并,我局则前功尽弃,今后必被洋商所制。”

沈葆桢仍然不动声色地望着炉火发呆,整个室内只能听见火炉因燃烧而发出的“噼啪”之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盛宣怀和沈葆桢如同两座雕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威廉·兰面色铁青地推开郑观应公事间的门。屋里另外两个买办一见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忙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匆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威廉·兰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愤懑,把手里的报纸摔在郑观应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说:“请你亲口告诉我,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郑观应拿过报纸一看,原来自己交给徐润的那些关于香港太古洋行和汕头太古南记行贩卖华人苦力的证据已经被刊登出来。他把报纸随手放在一旁,坦然地说:“不错,这些都是我搜集到的。”

“你太让我失望了!”威廉·兰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气急败坏地说,“这是背叛,是对太古赤裸裸的背叛!”

郑观应默然地把目光移向窗外。

威廉·兰继续说:“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不仅破坏了太古兼并旗昌的计划,更致命的是你损害了太古的声誉,让太古蒙受了巨大的灾难。”

“我‘背叛’了太古?笑话。”郑观应收回目光,“事实的真相是——太古背叛在先。”

威廉·兰瞪着郑观应:“太古承诺给你的薪水、佣金哪一样没有兑现?”

郑观应也针锋相对地凝视着对方:“可它背叛了商人本该具有的良知。”

威廉·兰觉得对方简直不可理喻,极不耐烦地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郑观应站起身,冷冷地说:“兰先生,请你告诉我,如果你的同胞,你的兄弟姐妹,也被当成动物一样卖给别人当牛做马,你会怎么想?你又会怎么做?”

威廉·兰没有料到郑观应会这样反驳自己,他稍稍怔了一下,强词夺理道:“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我们沿着这个方向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你给太古造成了这么巨大的损失,必须要承担责任。”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郑观应毫不退缩,“这个结果并不是我造成的,而是太古自己种下的‘因’,才结成了今天的‘果’。”

威廉·兰说:“我不想去讨论你的中国式逻辑是否成立,作为太古的一员,你毫无顾忌地损害了公司的利益,这是无论怎样都说不通的。现在包括我在内,都要为这件事承担责任。”

郑观应想了想说:“我明天就会向你递交辞呈。”

威廉·兰简直要被气炸了:“你把太古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你觉得可能吗?”

郑观应也坐了下来:“你想怎么样?”

威廉·兰说:“我们之间是签了合同的。在合同的有效期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果你离开太古,我们就会按照合同约定,扣除你缴纳的保证金。当然了,即使你现在没有离开,我们还是要扣除你的保证金。”

“悉听尊便。”

“我还要提醒你……”威廉·兰冷笑着说,“虽然我扣缴了你的保证金,但只要我们之间的合同没有到期,你就不要妄想离开太古半步。”

郑观应淡然一笑:“你认为,留下一个一言不发的郑观应对太古还有意义吗?”

威廉·兰冷漠地回答:“这至少可以暂时阻止你加入到竞争对手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