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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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长风破浪(1)

李鸿章亲自札委唐廷枢为招商局总办,统筹全局。徐润、盛宣怀、朱其昂、朱其诏为会办,各分管一隅。

招商局里,五人正在秘密筹划着如何拓展招商局业务的办法。

唐廷枢说:“眼下,运漕已告一段落。下一步我们要筹划如何才能进入洋商垄断之航线,分夺其利,以充实局中资本,方不违李中堂设局本意。”

“分洋商之利,谈何容易?”朱其昂皱着眉头,甚为担忧地说,“我敢拍着胸脯担保,只要咱的船一进入他们的航线,他们必然就会猛跌运价来倾轧我们。”

朱其诏也说:“不错。就像前一段太古和旗昌,运价都跌破了1两银子,要照这样的运费,都要亏个底朝天,还拿什么去分夺人家的利润?”

“二位说的确有道理。”徐润看了他们兄弟一眼,淡然一笑,“但却忽略了一点,试看今日的太古和旗昌,他们两家一起把上海至九江的运价抬高到10两银子。这其中的利润不用我说,相信诸位都会算得明白。”

“战而后能守,守而后能和。”盛宣怀插道,“景星在这个时候提出分夺洋商之利,莫非是想‘以战促和’?”

“杏荪说得好——就是以战促和。”唐廷枢双眉一挑,“如果我们不用实力把洋商的航线撕开一道口子,他们就绝不会心甘情愿地接纳我们。”

徐润说:“我们就是要逼着他们认同招商局的存在。”

唐廷枢说:“我们已购得‘伊敦’、‘永清’、‘福星’、‘利运’四船,在闽局承领‘海镜’一船,现在可投入营运的船只共有五艘,这个数量远不足与洋商争锋。我和雨之自入局以来,共募集股银47万6千两,用以购买船只、栈房。我准备克日即致信英国船厂,再新购一至二艘货船,再加上我从怡和带过来的‘洞庭’、‘永宁’二船,则共有八至九艘。另外,请杏荪再函催一下闽局,让其‘琛航’、‘大雅’尽快赴沪,待局中凑齐十船,便可奋力一战。”

朱其昂和朱其诏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徐润说:“景星和我的诸多商友得知我二人已加入招商局,特从各地纷纷来函商请在当地增设分局。目前除上海总局及天津分局之外,牛庄、烟台、福州、广州、厦门各地将陆续增设分局。趁此士气大振之时,与洋商争胜的把握就又大了一分。”

盛宣怀想了想:“我们准备从哪条航线入手呢?”

徐润说:“长江航线经由南京、九江、汉口,最后到达宜昌,沿途贸易繁荣,商贾众多。这也是太古之所以一入手就从长江开始向旗昌发起攻势的原因。我的想法是,咱们也先从长江开始。”

唐廷枢把目光望向朱其昂兄弟说:“不知云甫、翼甫二位兄台意下如何?”

朱其昂嘿嘿一笑说:“景星啊,要说运漕我二人还能说出个一二,可提到揽载,真就是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你就别让哥哥难堪了。”

“云甫兄言重了。”唐廷枢淡淡一笑,环视了一眼众人说,“我同意雨之的想法。但有两个细节之处一定要做到:一是太古新开辟的牛庄至汕头,以及怡和的上海至福州,这两条航线我们暂不派船。二是除了分出两艘船走津沪航线外,剩下的全部集中在长江航线之上。”

盛宣怀和徐润纷纷点头,他们已经领会到了唐廷枢这种策略的深层含义:表面上对怡和、太古示好,实际上却要利用他们和旗昌之间的矛盾。与此同时,充分调动招商局的有生力量先给旗昌以迎头一击。怡和实力雄厚,太古是初生牛犊,此时只有旗昌已元气大伤,再也经不起任何惊涛骇浪了。

“招商局的两艘轮船已经开进了我们的航线。”旗昌洋行里,迈克向福士汇报着最新的航业动态。

福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招商局的船开进了长江?”

“是的。”

福士强忍着愤怒:“他们的运费是怎么制定的?”

迈克说:“10两。跟我们和太古共同执行的一样。”

“不行。我们必须马上通知太古联手降价,要趁他们立足未稳的时候给他们以致命的打击。”福士走到桌前,翻出信纸,以极快的速度写完了信,递给迈克说,“你马上把这封信交给威廉·兰。”

“好的先生。”迈克接过信,匆匆走出房门。

福士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一是他没有想到徐润会加入招商局,二是一家中国轮船公司居然如此自不量力,敢来公然去摸老虎的屁股。虽然同太古一战让旗昌饱尝亏折之苦,虽然陈煦元等中国买办都大举退出,但这些都不能成为旗昌被人小觑的理由。

他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心里说:“徐润……你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格致书院的一间教室里,唐廷枢站在讲台前,在黑板上写下“自强不息”四个字,又在下面翻译成英文。转过身,高声读道:“To make unremitting efforts to improve oneself, to strive continuously to make new progress. ”

台下年轻的中国学生们,也异口同声地随着他大声朗诵。

唐廷枢说:“自强不息,是说我中华民族之精神,如天体之运行,四时之更迭,永不停息。《老子》曰:‘自胜者强。’能战胜自己的人才是强者。尧、舜‘一日万机’,文王‘日昃不暇食’,孔子‘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此皆是古圣先贤自强不息之证。《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在座的诸位同学,都应该效法圣贤,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之精神薪火相传,发扬光大。格致书院虽以学习制造机器、电气化学、象纬舆图等西学为科目,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中的道理大家要仔细去体会。”

他的话刚说完,清脆的下课铃声就敲响了,唐廷枢合上教材,对学生们说:“今天的英文课就先上到这里,大家回去之后,要记得温习课堂上所讲授的内容,做到温故而知新。”

学生们整齐划一地答应了一声,彬彬有礼地目送唐廷枢离开。

唐廷枢刚出了教室的门,就看见徐润和郑观应在不远的地方朝他点头微笑。他觉得有点诧异,随即赶忙紧走了几步,来到两人面前:“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徐润说:“有一会儿了,看你正在上课,就没去打扰你。”

郑观应故意揶揄道:“堂堂格致书院的董事,怎么也当起教书先生来了?”

唐廷枢说:“书院的英文教师患了风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过来帮忙代几天课。”

徐润苦笑着说:“陶斋一大早就到商局找你,我说你在书院,这不,二话不说,硬是把我也拽来了。”

唐廷枢笑了笑:“能让陶斋这么着急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郑观应不动声色地说:“你把招商局的船驶进长江的第一天,福士就写信告诉威廉·兰了。紧接着,旗昌、太古一起把运费降低了一半。你不仅没有因为他们骤降运价而把船驶离长江,反而又增派了两艘,并把运价压得更低。这才让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以战促和’,就像曾经太古对付旗昌一样,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郑陶斋就是郑陶斋,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唐廷枢指了一下不远处的一座凉亭,示意一起去那里说话。

凉亭正中一张石桌,四周遍立四个石凳,三个人在石凳上坐下,郑观应第一个开口说:“景星的举措我大体上虽能猜到几分,但还是有几处不甚明了,还望二位能为我解惑。”

唐廷枢和徐润互望了一眼:“陶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郑观应合上手中的折扇放在石桌上,略作沉吟说:“以战促和,是一记险招。若欲施展,必须要有充足的资本为后盾。不知招商局的资本相比于旗昌、太古如何?”

唐廷枢说:“太古、旗昌资本雄厚,招商局自是难以匹敌。朱其昂丢给我的摊子,已经亏累4万有余。雨之和我两月间,又筹得股本47万余两。若再购进新船、码头、栈房之后,还会略有些盈余……”

郑观应稍作盘算:“依我看,盈余不会超出10万两。以勉强10万之数,去同两大洋行争衡,这应该……不是唐景星的行事风格。”

没等唐廷枢回答,徐润便抢在前面说:“我和景星合计过,在与洋商跌价争衡期间,再继续筹集资本。办法有三:一是募集商股,尽快筹得一期股本100万两;二是禀请李中堂,请拨借官款以补当前商股之不足;三是向钱庄、票号借贷。依此三条,当可与洋商奋力一搏。”

唐廷枢深锁着双眉:“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期内充实招商局的资本,以应对跌价之争。”

郑观应说:“雨之所言不错,但集资需要时间。钱庄利息太高,官款又如镜花水月,变数颇多。假如旗昌、太古拼力倾轧,而招商局的资本又没有如期而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之下,你们又能坚持多久?”

唐廷枢想了想:“招商局并非全无优势可言,可敌洋商者亦有三:我船有漕米装运,而洋船全凭揽载;我局经费、栈房、人工各项成本均比洋商略低;招商局乃华人创办,以本国人揽本国货,在客商之中易于取信。”

徐润也说:“我的船少,但拉货多,他的船多,却拉货少,这也是优势。还有,洋商远涉万里,是为谋利而来,我只需撑过两三个月,他们见不能将我局挤出长江,便自会与我讲和,到时三家共同制定运费,则以战促和之计便可大功告成。”

听了二人的言语,郑观应则略皱着眉头重又打开折扇,缓缓地扇了起来。

唐廷枢豁然一笑说:“陶斋,你也不必过于替我们担心。其实想来想去,这是一场赢了是赢、输了也是赢的战事,再难也要打下去。”

郑观应停下手里的动作:“这话怎么讲?”

唐廷枢说:“洋商是以已得之利倾轧于我,而搭乘轮船的客商又皆是我华人。运价能大减,不也是我同胞大受其益吗?既然这样,我更是乐得与之交战。”

“好,好啊。”听唐廷枢这么一说,郑观应也豁然笑道,“既然你和雨之早已深思熟虑,我之前的那些担忧便烟消云散了。”

三人稍作沉默,郑观应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过,你还是要把握一个度,别把洋人逼得太急了。他们要是急了,说不定会做出一些过火的事。”

招商局的码头上,一群中国商人正围着一张告示观看。

其中一个青衫小帽的中年商人念道:“中国人乘中国船。招商轮船感恩华商,上海至汉口,运费每吨1两,客位5两每人……太好了,招商轮船,坐咱中国人自己的船去。”念完之后,便喜出望外地朝停泊在码头上的“利运号”轮船走去。

揽载行的伙计们也不失时宜地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声喊道:“中国人乘中国船。招商轮船感恩华商,所有华商均有大优惠喽……”

另一个商人说:“真的,比太古和旗昌的还低。”

“好啊,咱中国人也有自己的轮船了。走,瞧瞧去。”

一时之间,人头攒动,众客商大包小裹纷纷涌向揽载行的柜台。买票的买票,托运的托运,人流汹涌,络绎不绝。

三艘巨大的军舰借着夜幕的掩护,缓缓地停靠在台湾岛的南端。

天刚蒙蒙亮,借着月光的照射,一队又一队的日本士兵在西乡从道的指挥下,快速登上趸船,悄然驰向岸边,并迅速集合。

西乡面容威严地在队列前停下脚步,冷酷而犀利的目光在士兵们的脸上扫过。他停下脚步,对着统领士兵的三个营官,急促地挥了一下手,低声喝道:“前进。”须臾间,成群的日本兵就在营官的指挥下,向内岛奔去。

过了片刻,阵阵喊杀声传来,西乡指挥着日军大肆焚杀、抢掠。台湾原住民的住地顿时火光冲天,很快便被湮没在了一片火海之中,惨叫和哭喊之声不绝于耳……

天空渐渐泛白,西乡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指挥一部分日军回船休整,并命令另一部分就地修建营房严阵以待。

他转过身,朝大海的对面望去,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脸上的喜悦转瞬间变成了蔑视。

总理衙门得知日本出兵台湾的消息后,不由大为震惊。一方面向日本政府提出强烈抗议,另一方面,任命沈葆桢为钦差大臣,立即带领轮船、兵器以巡阅为名前往台湾,办理一切海防事宜。

“天杀的倭寇!”李鸿章闻讯后更是勃然大怒,他用手重重地拍在桌案上,“刚刚换约,便颠倒黑白,背信弃义,真是岂有此理!”

盛宣怀在一旁劝道:“中堂息怒……”

“是我太轻信他们了。”李鸿章也觉得自己有些情绪失控,他强压着怒火,满怀愧疚地说,“日本人外表恭敬谦卑,性情却变幻多端,诡诈奸险,让人防不胜防啊。”

盛宣怀说:“中堂不必过于自责。朝廷若不是把海防经费拨给西征,台湾防务也不至于如此空虚,以致让倭寇有机可乘。”

李鸿章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从此事可以看出,日本国小谋大,尤为我切近之患。中国若不亟谋富强,别说与西洋争衡,就是这小小的日本,谁又能保证日后不能凌驾于我之上。”

盛宣怀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日军既已兴师登岸,为今之计,不外两法:喻以情理,示以兵威。”

李鸿章深思了半晌说:“你即刻传我手令,命驻扎在徐州的唐定奎统率十三营淮军精锐火速赴台。一来可以防备战事突起,二来可以给沈葆桢壮壮声势。”

盛宣怀点头说:“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日军是3000人,咱们的十三营兵力对付它足矣。”

李鸿章又嘱咐道:“告诉唐定奎,遇事多和沈葆桢商量。要审时度势,相机而动。”

“卑职明白。”

李鸿章说:“兵贵神速。你马上去上海,调派招商局轮船运载唐定奎部火速赶赴台湾,不能有半点差错。”

“遵令。”

盛宣怀刚要转身离开,李鸿章蓦然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你让津、沪制造局,把现存的军火弹药全部准备好,随军一同运往台湾。朝廷过去吃亏,总是吃在是战是和举棋不定之上。这一回,哪怕明是和局,我也必须暗为战备。”

上海。轮船招商总局。

徐润步履匆匆地推门走进唐廷枢的公事间,从茶几上拿起一只盖碗,往里面注满茶水,也顾不得体面与否,“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然后擦了一下嘴角:“渴死我了,说得我是唇焦舌燥。”

“谈得怎么样?”唐廷枢从桌后站起身,也走到茶几旁坐下。

“喜忧参半。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的。”

“宁波商会,苏州商会,均同意用我局轮船运送往来九江、汉口、天津的货物。”徐润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铺在桌上,“这是刚刚议好的合同。”

唐廷枢面露喜色,提起壶往徐润的杯中再次斟满茶水:“能有如此成效,也不枉你唇焦舌燥了。”

“我再说说坏消息。”徐润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抽出纸的最后一页说,“这是我派人搜集到的旗昌、太古还有怡和的最新运价。汉口从4两降为2两;宁波从2元半降为1元晚清时期实行的是“两”、“元”两种货币单位并存的货币制度。;天津从每担6钱降为3钱;汕头去货从2钱降为1钱,回货从4角降为2角半……总而言之,所减均为原价的五折或六折。”

唐廷枢冷冷地一笑:“这已经不是在做生意了,而是想趁我局羽翼未丰之时,一举把我们挤垮。”

徐润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还有,陶斋告诉我:旗昌已与太古就运费一项正式签订合同,试图合力以倾我商局。价格降到目前的程度,洋行就是意在坑人。”

唐廷枢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停步问道:“招股进展得如何?”

徐润说:“仅募得10余万。众商友皆畏洋商跌价倾轧,怕入股之后血本无归。”

唐廷枢说:“函告总局各部及各分局:继续争取各界华商的支持。”

徐润说:“虽说如此,只是局中资本就要亏折殆尽,恐怕难以支撑到洋商主动让步。”

唐廷枢略作沉吟说:“我这几日就去天津,禀请李中堂借拨官款,以暂渡眼前难关。”

“这样最好。”徐润喝了一口茶,用袖口抹了一把嘴,“我再多走几家亲友,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再募集些股份。”

“对了雨之,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唐廷枢想到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杏荪从天津回来了,你来之前,他刚刚从我这儿走。”

徐润问:“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