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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隐归故里(14)

徐润默然点头,唐廷枢又嘱咐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跟南洋那边解释清楚,不要让他们越帮越忙。”

徐润点头道:“稍后我便去告诉堂兄一声。商局本就在华商手中,自然就谈不上收归华商经管。”

“这就对了。”唐廷枢稍作停顿,低声说,“中堂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徐润一怔:“中堂怎么说?”

“让你抽空去天津——找海关道周馥。”唐廷枢缓缓地说。

徐润又是一怔:“找他做什么?”

唐廷枢说:“中堂说,上海的地产业自钱市风潮以后便一蹶不振,而天津却正处在蓬勃待发之时。他想让周馥带你转一转,看看能否在天津重振旗鼓。”

徐润闻言,喟然长叹:“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过则不可不忘。中堂大恩,看来我只能来世再报了。”

唐廷枢故意瞥了一眼徐润:“这可不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徐雨之说出来的话。你既靠地产兴家,复又惨败于此,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还想在这个行当重新崛起?”

徐润紧咬着牙关:“自打蹉跌之后,我便痛定思痛,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在地产业稳当获利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唐廷枢忍不住问道。

徐润缓缓地说:“自己有多少钱就干多大的事,就是打死,也绝不借钱购屋置地。”

唐廷枢沉吟了片刻:“这么说,你准备去了?”

“久晴必下雨,热极必生风。”徐润点头沉声道,“我既知晓了其中的真谛,自然就要从头再来。”

“好!这才是徐雨之。”唐廷枢霍然起身,“走,我们吃酒去。”

“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才是我最爱听的。”徐润也笑着起身,“走,喝个痛快。”

茶室里短暂地沉寂了片刻,席正甫放下茶杯:“杏翁方才说,事发之后,担文一直否认招商局与旗昌洋行曾签订密约?”

“不错。”盛宣怀点点头。

席正甫又道:“那也就是说,如果担文的保管箱中真存有这份密约,哪怕有一天忽然发觉它不翼而飞,却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根本无法找敝行理论。因为他当着你们的面曾亲口承认——这东西原本在世上并不存在。”

盛、严二人相视一眼,再次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玩得大一点。”席正甫的嘴角挂起一丝异样的笑意,“不知二位敢不敢跟席某做个交易?”

“交易?”盛宣怀、严潆闻言一愣,还是严潆口快,“如何交易?还请素贵兄明言。”

席正甫微微一笑,继续分析道:“即便我可以证实东西就在担文的保管箱中,可要想让英国公使同意你们查封它却绝不容易办到,这一点想必二位比我更清楚。”

二人再次默然点头。

席正甫说:“要是他们再故意走漏风声,担文如果再将东西转移,或是干脆毁了这份合约,到那时,不但凭证全无,英国公使要再反咬一口,大家就更是麻烦。”

“素贵兄所言,句句切中要害。莫非方才你提及的交易与此有关。”盛宣怀心里一震,他不得不佩服席正甫缜密的逻辑思维。

席正甫点点头,字斟句酌地说:“此密约要真在担文的保管箱中,我便把它原封不动地交与二位,如何?”

盛宣怀、严潆再次一惊,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此话当真?”

席正甫微微一笑:“席某如何敢在二位面前说半句假话?”

盛宣怀略作沉吟,忽问道:“既是交易,敢问素贵兄,想让我们怎么做?”

“简单至极。”席正甫一字一顿地说,“接受敝行的借款。”

“借款?”盛宣怀跟严潆对视一眼,不禁瞪大了眼睛,一齐把目光转向席正甫。

席正甫则若无其事地起身拿起茶壶,把二人的杯注满水,然后极为潇洒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坐下解释:“杏翁督办招商、织布、电报三局,用钱的地方总归是少不了。我想再借一些钱给你们发展生意,二位以为如何?”

盛宣怀哈哈大笑道:“素贵兄不但帮了我们的大忙,竟然还要借钱给我们,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事?”

“谈不上谁帮谁的忙。既是交易我们无非是各取所需。”席正甫讳莫如深地一笑,“古人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这两件事既然赶在一起,不违于时,顺势而动,才是真正的生意人。”

“说得好!”严潆放下茶杯,看了一眼盛宣怀,然后对席正甫淡然笑道,“我倒想听听,素贵兄到底想如何借钱给我们发展生意?”

新马路口。马建忠家里。

马建忠大略整理了一下行囊,然后找出自己尚未完成的《文通》手稿,匆匆翻看了几眼。一想到此番进京必定凶多吉少,便想把这桩尚未完成的事交与自己的四哥马建常。

马建常一见马建忠,略微有些诧异:“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马建忠随口答道:“我明日要进京一趟。所以,早些回来收拾一下。”

马建常把马建忠让到屋里,兄弟二人落座后,马建忠拿出书稿:“四哥,这是《文通》已完成的手稿……”

马建常微微一怔。

马建忠继续说:“立意之初,建忠曾跟四哥有过探讨。国人欲争胜洋人,必然要缩短本国语文的学习过程,以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学习与掌握西法。”

马建常点头说:“华文典籍虽浩如烟海,于学人却极难掌握。孩童入学,只是随先生摇头晃脑,终日伊吾,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方能循序渐进,学文明理。《文通》犹学文之程式。以期让学者,由字入句,由句入文,终明文以载道之大义。而后进学格致数度,旁及舆图史乘,未及弱冠,便可斐然有成。”

马建忠佯道:“建忠这次进京,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归期尚不知何时,为使书稿不致延误,未完部分就烦请四哥代劳。”

“你立意高远,本欲创华文语法学之先河,却因何要中途而辍?”马建常又是一怔,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失声问道,“建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建忠不敢。您不要多想了。”马建忠故意显得若无其事。

马建常不甘心地继续问:“你此次因何事进京,为何要停留这么久?”

“军情要事,恕弟不便透露。”他怕耽搁太久,让马建常看出破绽,便倏然起身,“四哥保重,建忠先走一步。”

“建忠!”马建常还想说什么,却见马建忠匆匆一揖便快步走了出去。

上海汇丰银行。

就在嘉谟伦收拾干净桌面,刚要返回寓所的时候,席正甫像往常一样,先是饱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在获得对方的允许之后,才彬彬有礼地推门而入。

“嘉谟伦先生,我们的贷款任务应该可以完成了。”席正甫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嘉谟伦。

“素贵,这个玩笑真的一点也不好笑。”嘉谟伦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继而准备离开。

“我跟您,从来不开玩笑。”席正甫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这么说,难道是真的?”嘉谟伦停下了脚步。

“千真万确。”席正甫一字一顿地说。

“天呐!那可是30万英镑!”嘉谟伦张大了嘴,“我只是一天没有见到你,你居然……居然会给我带来这么大的惊喜——我怀疑你简直天生就是魔术师。”

席正甫的嘴角挂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快坐下。你一定要把你神奇的经历讲给我听。”嘉谟伦指了一下屋里的沙发,然后殷勤地去酒柜取酒。

席正甫依旧站在原地,平静地说:“这件事能否顺利达成,最终取决于您。”

“我?”嘉谟伦怔怔地望着席正甫。

席正甫说:“不错。因为这可能会触犯我们的内部章程,甚至是侵犯到客户的权益。”

嘉谟伦的眉头一皱,重又走了回来,没等他发问,就见席正甫继续说:“不过您放心。虽然有这些嫌疑,可我们这位敬爱的客户却绝对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我真的等不及了。”嘉谟伦再次朝着沙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还有,请您现在就通知负责银行保管箱业务的职员先不要离开。”席正甫走到沙发前,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么着急吗?”

席正甫坐下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夜长梦多。今天能办完的事,一定不要拖到明天。”

嘉谟伦对席正甫的话虽然略显迟疑,但还是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摇了几下:“是维特吗?我是嘉谟伦。下班之后,请你先不要离开,我有事找你。”

上海的早晨春寒料峭。盛宣怀伫立在窗前,透过玻璃窗,望着远方那轮已经被乌云遮蔽的红日,心里不由升起了几许惆怅。

他转过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黄历前,先是默然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缓缓地翻过一页,心中的忐忑愈发强烈:离朝廷诏令收回招商局的最后通牒,只剩今日最后一天,现在既没有席正甫的消息,也没有李鸿章的回电,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和招商局的命运究竟会怎么样……

门被轻声推开,严潆匆匆步入,一见盛宣怀,便扬了一下手里的电稿,欣然道:“中堂回电,同意向汇丰借款。”

盛宣怀接过电稿,一字不落地看过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只是不知这东风能不能刮得起来。”严潆深表担忧。

“你担心席正甫?”盛宣怀一边走回座位,一边问道。

严潆坐下说:“这汇丰毕竟是洋人开的,席正甫会不会在借款这事上再跟洋人一起,给咱们设下个什么局?”

盛宣怀略作思忖:“此次借款共30万英镑,年息7厘,10年还清。条件还算公道。况且,旗昌押给我们的钱,已让我们挪到华盛总厂。如今用款一空如洗,汇丰的这笔钱正好用来赎回局产。”

严潆颇为担忧地说:“可我们却以商局从上海至厦门的十五处基地、码头及全部轮船作为抵押,万一还不上钱……”

盛宣怀说:“只要先把商局从旗昌的手里拿回来,妥善经理自可获利,这个暂且不必担心。”

“可合同订立之后,汇丰还要派一监理之洋人,该人可以随时查看局中账簿,并验看各船及各产业,俟30万英镑本利还清为止,其薪水竟然还需商局支付。”严潆苦笑一声,“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席正甫不愧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盛宣怀咬了咬嘴唇:“若是不答应这些条件,商局断不可能在斯米德他们手里收回。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也是。”严潆缓缓点头。

当担文来到汇丰银行的时候,银行还没有开门。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距离正常的营业时间还差十分钟。收起怀表,担文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把目光投向写着“汇丰”字样的匾额。过了今天,他就会拥有巨大的财富。有了这笔钱之后,他可以不必再看那些可恶的委托人的脸色,甚至可以环游世界,或者在约克郡买下一处美丽的农庄,喝着自酿的红酒,品尝着鲜美的乳酪,听着微风吹过稻田的声音,欣赏着落日的美景……管他是什么,反正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快活。

银行的大门缓缓开启。担文暂时停止了遐想,不急不缓地朝门口走去。看来自己已经成了汇丰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就在他跨进门槛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四十多岁买办打扮的中国人。手里提着一个公事包,穿戴整齐,步履稳健,看上去精神很好……

当席正甫看到一位英国绅士穿戴的人出现在银行大门口时,就停下脚步,彬彬有礼让在一旁,身体向前欠了欠说:“欢迎您光临汇丰!”

“原来是汇丰的买办?”担文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朝营业大厅走去。

席正甫见对方已步入大厅,便再次挺直了身体,走出大门。

“盛观察、严司事,这位席先生特来拜访。”席正甫在一名职员的引领下,驻足在盛宣怀公事间的门口,职员出声打断了正在谈话的二人。

“素贵兄,快请。”二人一见,忙起身把席正甫让进屋,盛宣怀亲手给他沏茶。

严潆则微笑着陪坐在一旁说:“刚才杏翁还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看来素贵兄来得真是及时。”

席正甫会意道:“这东风可不好当啊。”

盛宣怀对席正甫说:“向贵行借款之事,中堂已经应允了。”

席正甫向前欠了欠身体:“中堂英明。”

严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席正甫:“不知素贵兄可有收获?”

席正甫不动声色地答道:“杏翁既然如此爽快,席某又怎敢有辱使命?”

盛宣怀、严潆相视一望,复又把目光转向席正甫。

席正甫缓缓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几页文稿递给盛宣怀。严潆也忙凑过来,望着这几页东西。

盛宣怀快速浏览了一遍,席正甫交给自己的正是招商局、旗昌洋行,还有担文律师行各自保存的那份暗约文稿。

盛宣怀站起身朝席正甫拱手道:“多谢素贵兄出手相助。”

席正甫淡淡一笑:“杏翁无需多礼。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大家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情。”

盛宣怀粲然一笑:“那就请素贵兄放心,待我收回局产,便与你订立借款合同。”

席正甫点点头,随即长身而起,朝盛宣怀施了一礼:“有杏翁这句话便足够了。二位,我的事已经办完,先告辞了。”

“素贵兄慢走。”盛宣怀望着席正甫的背影,冲严潆苦苦一笑,“我怎么有一种才出虎穴又入狼口之感?”

“跟真小人打交道,总比伪君子强得多。”严潆指了一下那几份文稿,“还是先把商局从老虎窝里赎出来再说吧。”

“对了,芝楣,今日可曾见到过眉叔?”严潆的这句话似乎让盛宣怀猛然想起了什么。

“未曾见过。”严潆摇摇头。

“走,去看看,他在不在。”盛宣怀抓起那几份暗约文稿,走出了自己的公事间。

二人来到马建忠的公事间门前,见门紧锁着,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答话,严潆疑惑地说:“放在平时,人早就该来了,这都临近晌午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不好!”盛宣怀蓦然叫了一声,掉头就往外跑。

“杏荪,你,你这是去哪啊?”严潆一头雾水地望着盛宣怀的背影喊道。

“去码头!”盛宣怀答了一句,便匆匆消失在严潆的视线之中。

“刚才还在找眉叔,这会儿又要去码头?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严潆摇了摇头,一脸困惑地离开了。

马建忠驻足在金利源码头上,望着正在验票登船的人群,心里不免升起一种悲凉之感。为了不致拖累李鸿章、盛宣怀,只有自己把招商局“售产换旗”的罪责全部承担下来,才是唯一的选择。

“就要开船了,请大家抓紧时间,验票登船!”轮船买办催促旅客们登船的声音再次响起。

马建忠把心一横,正了正背囊,毅然地朝验票口走去。

“眉叔,等一等!眉叔!”就在他刚刚掏出船票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传入耳畔。

他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盛宣怀正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

马建忠急忙又转回身,对验票员说:“快给我验票,我要马上登船。”

话音刚落,就听盛宣怀继续喊:“眉叔,我知道你要去哪。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你不必去了,我们这就去收回商局。”

马建忠闻声再次回过头,只见盛宣怀在离自己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大口地喘着气。

“你可不许蒙我?”马建忠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