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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隐归故里(9)

陈猷点头附和道:“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又曰,‘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有子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尧、舜为仁,不外乎敦行孝悌。华商与洋商不同之处,便是以古圣先贤之教修身、齐家、营生,恪守礼义廉耻、崇尚仁爱和平,所谓商即是儒,儒即是商。”

“好一个商即是儒,儒即是商。”马建忠轻拍了一下桌案,然后抱拳道,“建忠还有一问。”

“你我二人不必客气。”陈猷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天、地、人,并称三才。”马建忠略作沉吟,“建忠愚钝,以我等不足七尺之躯,何以能与至广至大之天地而并列?”

陈猷一时兴起,随口道:“这自是以人能赞天地之化育,继圣贤之志事。是故能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

马建忠盯着陈猷的眼睛,缓缓说:“那也就是说,若是有人机巧变诈,败常乱俗,其名其形虽称之为人,实则却是连禽兽也不如。”

“这……”陈猷的脸色一变。

马建忠继续说:“禽兽不知礼教,而人知礼教,知礼教而悖之,名虽为人,却仍居禽兽之下,自然不能与天地并称。”

陈猷的脸色再变。

马建忠又盯着陈猷看了一会儿:“近来西风东渐,已至泥沙俱下。一些所谓学西法者,以厌故喜新,自私自利,废弃伦常,而趋之若鹜。凡洋人好处,皆所不学。其蔑礼巧诈之处,则变本加厉,竟至废经废伦,不忠不孝,无所不至,直欲人与禽兽,了无有异而后已。如此之人,生既为衣冠禽兽,死后也当堕落为恶鬼恶魔。人何苦以能为尧舜之资,甘心去做不如禽兽之事?我看,皆是由无有家教,或自己没有羞耻之心才竟至如此。”

陈猷再也忍耐不住,高声说:“你说得不对!”

“噢?哪里不对,还请辉庭明言。”

陈猷见马建忠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这才意识到失态,忙岔开话题:“眉叔,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只想知道,你今天跟我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

马建忠意味深长地问:“担文和斯米德一口咬定从未跟招商局暗立密约,而唯一能证明这个合约存在的文本也在此时不翼而飞,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你一直就怀疑我跟担文他们里应外合。”陈猷哼了一声,“合约不见了,我也着急。我承认有失职之过,但你要说我跟洋人串通,却是滑天下之大稽。”

马建忠语重心长地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辉庭,如果你现在能及时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要说了。你到底有何凭据非要把伙同洋人的罪名扣到我的头上?”陈猷勃然色变,指着马建忠说,“你也有保险柜的钥匙,你怎么不说是你监守自盗?”

马建忠的脸色也是一变。

陈猷继续说:“外面的报纸都说你卖局求荣,原来我还不信,可现在看来,是无风不起浪。马眉叔,你在朝鲜平乱有功,我敬佩你是个人物,可就从你非要把这件事嫁祸到我头上来看,也不过是个卑鄙小人。”

马建忠一言不发,再次注视起陈猷。陈猷被盯得心里发毛,不禁出声问道:“你,你是不是没话可说了?”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马建忠豁然一笑,“辉庭,我好话已经说尽,要真让我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到那时恐怕这事就没那么容易了结了。而你历代祖先的英名,就要葬送在你的手中。”

望着马建忠一副要吃定自己的样子,陈猷还在强辩:“我,我什么都没做,你让我承认什么?”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马建忠站起身,刚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说,“你以为,他们答应给你的都能兑现吗?要是这样想,你就太天真了。”说完之后,马建忠怜悯地看了陈猷一眼,摇了摇头,走了出去。偌大的茶室中,只剩下陈猷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那杯一口也没喝过的茶。

香港。中区警署羁留室。

王之春跟在一名警员的身后走了进来。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警员把王之春带到羁留着郑观应的铁栅栏前,朝里边指了一下。

“好。多谢。”王之春朝他点点头。

警员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王之春朝四下打量了几眼,他见铁栅栏门里背对着自己躺着一个人,也看不出是不是郑观应,于是便轻声喊道:“陶斋,陶斋。”

郑观应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觉得声音甚是耳熟,便缓缓坐起身,朝外面望去。

“陶斋,是我呀,难道你不认得了吗?”王之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果然是郑观应,便又匆匆朝近前走了两步,用手扶着铁栅栏喊道。

郑观应缓缓站起身,朝王之春走了几步,终于认出了对方:“你是……爵棠兄!”

“对,是我,是我。”王之春忙不迭地答道,他见郑观应一脸的沧桑较之从前又苍老了许多,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

“爵棠兄,真的是你?”郑观应紧走几步,把手伸出栅栏,一把抓住了王之春的双手。

王之春也紧紧握着郑观应的手,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出来:“贤弟,让你受苦了。这都怪我,都怪我……”

“弟自作自受,如何能怪爵棠兄?”郑观应叹了一口气,再次用力地握了握王之春的手。

“于此境遇还能不怨天,不尤人,足见我陶斋贤弟,实乃真君子。”王之春没有回答,而是望着郑观应赞了一句。

“惭愧。爵棠兄就不要再羞辱我了。”郑观应轻叹一声。

“愚兄所言,字字发自肺腑。”王之春正色道,“贤弟以商贾之身,远赴戎机,为抗外侮,献计献策,不畏艰险,联络南洋诸国,以力拒法夷;为援台湾采办军械,想不到竟致身陷囹圄。贤弟之所为,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字之注脚!请受王之春一拜。”

“这可使不得。”郑观应刚想要阻止,但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牢笼之中,根本无济于事,便忙对着王之春深深还了一礼,口里仍说,“爵棠兄若是再如此,就是陷观应于不义。”

王之春深深一揖之后,畅然一笑,转开话题:“雪帅知你被羁留于此,特命我前来打探。张香帅也已照会英国领事,让他们立刻放人。”

郑观应说:“我个人的事,怎好劳烦雪帅、香帅?更何况,这是我自己造的因,理应受此果报。”

“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全都交给我去做。”王之春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对了陶斋,这次来,我还带来一个好消息给你。”

“什么消息?”

王之春说:“老将冯子材躬亲陷阵,大破法军于镇南关,继而克复谅山,杀伤法军统领尼日立,毙敌数百人。”

“打得好!”郑观应闻言,用力捶了一下铁栅栏。

王之春继续说:“我西路滇军也积极反攻,并陆续收复原有阵地,法军大挫,现已退出北宁。”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郑观应慨然长叹,“我真恨不能冲锋陷阵,效命尽忠。”

就在这时,刚才那名警员进来提醒王之春:“时间到了,你们快一点。”

王之春点点头,对郑观应说:“陶斋,你再委屈几日,过不了多久,我就接你出去。”

郑观应想了想说:“爵棠兄,我想托你办一件事。”

“你说。”

“给莲珊发个电报,让他告诉我三弟曜东郑思贤,字曜东。,抓紧时间帮我凑齐4万元钱。”郑观应字斟句酌地说,“我跟太古的账也该尽快了结了。”

“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办到。”二人互道珍重,王之春又在那名警员的陪同下离开。

郑观应望着王之春消失在门外,重又回到铺盖上,盘起双膝径自打起坐来。

上海怡和洋行。

阿超急促地敲了两下帕特森办公室的门,待得到对方“请进”的答复后,便步履匆匆地跨了进去。

“先生,这下可坏了。”一见帕特森,阿超便露出一副极为不安的神色。

“出什么事了?”帕特森也觉得很奇怪,因为阿超一向处事冷静,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这样惊慌失措。

阿超说:“几乎所有的布庄、染厂都拒绝订购咱们刚进的这批布。”

帕特森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盯着阿超看了一会儿,故作风趣地说:“不进货他们卖什么?难道都想改行,从此不再做布匹生意?”

“不是的,先生。”阿超解释道,“是因为他们都已经置备了大量的存货。”

“这怎么可能?”帕特森的身体陡然一震。

“是织布局,噢,不,他们现在叫华盛纺织总厂,是华盛给他们供的货。”阿超的语气显得颇为颓丧。

“织布局……华盛……他……他们恢复生产了?”帕特森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是的,先生。”

“可……可是,这么短的时间他们怎么能……”帕特森蓦然站起身,“再说,他们要是重新开业的话,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最起码报上也应该刊登啊!”

“这就是他们的高明之处。”阿超皱起眉头,喃喃地说,“先低调开工,然后再高调开业。”

“这些中国的官老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帕特森懊恼地点燃一支雪茄。

阿超答道:“听几个布庄掌柜的说,这华盛纺织总厂跟原来的织布局大不相同。原来是官督商办,现在是商本商办,主事之人都是上海当地的绅商。”

帕特森果断地熄掉烟,然后走到衣架前,一把抓起挂在上面的大衣,对阿超说:“走,我们去外面转转。”

阿超心里很清楚,帕特森是想找几家布庄亲自瞧瞧,一是证明自己所说是真是假;二是想实地了解一下市场行情。

“好的,先生。”阿超恭敬地答了一声,顺从地跟在帕特森的身后走出房间。

“4万元?你二哥他何时又欠下太古这么些的债?”郑观应的父亲郑文瑞听完郑思贤的叙述之后,不禁懵然发问。

“莲珊兄说,是他保荐杨桂轩出任太古总办,而杨桂轩亏空公款10万而逃走,至今隐匿不见。”郑思贤字斟句酌地说,“按当初所立保约,杨桂轩所欠太古之款,则尽转为众保人同赔。”

“唉。真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郑文瑞摇头长叹。

郑思贤苦笑了一下:“爹,那您说咱现在该怎么办?”

郑文瑞闷哼了一声:“谁让我生下这个不孝子?欠债还钱,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凑吧。”

郑思贤的脸上露出一副十分为难的神情,嗫嚅道:“可是……爹,咱们手头只有不到2千两的银子,这4万元怎么凑啊?”

郑文瑞在屋里踱了两圈,俨然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停下脚步:“太古不是一直想要咱的揽载行吗?”

郑思贤已然猜到了父亲的心思,脸色陡然一变:“您不会是想……”

郑文瑞点点头:“把揽载行作价抵给他们吧。”

“可我们若没了揽载行的生意,咱这一家老小的生计如何维持?”郑思贤紧锁着双眉。

郑文瑞想了想说:“老家尚有祖田十几亩,供我们这十几口人吃饱穿暖还是略有富余。”

“您要我们举家迁离上海——回老家?”郑思贤不由失声问道。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郑文瑞轻叹了一声,随之精神一振,“再说了,这上海有什么好?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吵得厉害,你想找个地方静一静都找不到。”

“爹,不是孩儿违逆您的意思。”郑思贤心有不甘地说,“二哥欠了人家的债,凭什么我们一家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郑思贤大声说:“他犯下的糊涂错,就该自己去承担。我们不能为了他,连生意都不要了。再说了,家里这些也不全是他一个人的。”

“混账话!”郑文瑞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要是但凡还能有一点法子,就不会跟家里开这个口。”

“可是……”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我教你们的《训蒙文》吗?”郑文瑞沉声念道,“‘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财物轻,怨何生?’”

“孩儿记得。”郑思贤点头答道。

“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我办得不公平?”郑文瑞复又望向郑思贤。

郑思贤低着头:“孩儿不敢。孩儿只是认为,咱们一家人,不该受二哥一个人的拖累。”

“人人都知道当家之人绝不能有半点偏私,可这一碗水真要端平,难呐!”郑文瑞的眼中透着无比的慈祥,“思贤,爹跟你说句心里话,如果换作欠债的是你,爹一样会这么做。”

郑思贤望着父亲,心里骤然一暖,可嘴上却仍说:“爹,咱家的这份基业,可是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二哥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都得益于您的底子打得好。现在就这么放弃,孩儿不甘心。”

“爹已经到了这般年纪,双眼一闭什么都带不走。”郑文瑞缓缓走回座位,“一家人之间,不要将钱财看得太重。你们兄弟一定要和睦,谁也不要因为钱的事心有不平,互相埋怨。这样才是真孝。往后,你们兄弟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哩,要是真因为这件事而结下怨恨,我在九泉之下又如何能够闭眼?”

“孩儿知错了。我这就去找晏尔吉。”郑思贤轻擦了一下挂在眼角的泪花,“还是爹说得对,上海有什么好?一个个明争暗斗,你抢我夺的,还是回到老家心里踏实。”

“好。”郑文瑞望着儿子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指了一下,“咱们走了以后,这宅子就先托莲珊他们代为经管着,一旦你二哥回来,也还有个栖身落脚的地方。”

“孩儿知道了。”

“好了,去吧。”

上海街头。德祥布庄。

平时还颇为宽敞的店面,现在已被盈门的顾客堵得拥挤不堪。掌柜的跟两个满头大汗的伙计正在量布、裁布、收钱,忙得不亦乐乎。

店门前,贴着大红告示:华盛织厂开业在即,自产布匹特价优惠新老客商。

“真没想到,都到了年跟前了,这布价还能这么低。”一位身材略胖的中年女子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布料,一边跟同来的另一名瘦高女子说,“你看看,这手感,这质地,跟洋布也没啥不一样。”

瘦高女子也伸出手,摸了摸布的质感:“是啊,这布还真挺厚实。”

“这位大姐真有眼光。”一名伙计在一旁大声答话,“这就是用洋机器织出来的,跟洋布一模一样。”

“可这价钱却比洋布低了将近一半。”胖女子爱不释手地继续翻看着布样。

“这洋布为啥贵?您想想,漂洋过海他得雇轮船,到了咱的地头还得报关纳税。这些钱全得加到布价里头,谁最后花钱埋单,还是你们诸位。”掌柜闻言,抬头指了一下门口的告示,“还是人家华盛厂实在。敝号现在所有的布,全都是咱上海华盛织厂自产的,人家一不租轮船,二不缴厘金,价钱自然比洋布低。人家还说了,开业期间,选出三千匹布,在现价之上再行优惠两折,水生,你把那边的布样拿过来。”掌柜的说到这,吩咐刚才跟顾客答话的那名伙计。

伙计答应一声,取过一匹蓝颜色的棉布。

“就是这种特价布。”掌柜顺手接过,朝众人举起,“洋人管这叫‘宝石蓝’。大伙看看,这色蓝得多纯。老话说得好,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就这料子,甭管是做成棉袍,还是夹袄,只要往身上一穿,整个人立马就变得跟宝石一样光鲜。”

掌柜的一席话,说得众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色还真是既新鲜又透亮。”胖女子从掌柜的手里接过布匹,只是端详了几眼便当机立断,“给我扯上三丈。”

“真是不错,既结实,又实惠。过年我就拿它给我那口子做件新衣裳。”瘦高女子放下手里的布,摸了摸那匹特价的宝石蓝布,“我也来两丈。”

“给我来一丈。”

“我来五尺。”

在这两位女顾客的带动下,原本刚刚平静的店铺复又热闹起来。

一旁冷眼观看的帕特森紧紧地抿着嘴唇,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待人群渐渐散去,阿超低声提醒道:“前面还有几家布庄,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是第几家?”帕特森指了一下“德祥布庄”的牌匾。

“第八家。”阿超恭敬地回答。

“一连八家,都是如出一辙的场景。”帕特森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猜得不错,华盛应该会选择在中国传统的节日小年这一天正式开业。”

阿超盘算了一下,点头说:“小年是人们置备年货的最后一个高潮。”

“这样看来,我们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帕特森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阿超在原地稍作思忖,然后又像影子一样,匆匆地跟在帕特森身后。

“华盛织厂开业在即,自产布匹特价优惠新老客商……”德祥布庄里,掌柜不禁也被好生意感染得兴致高昂,扯开嗓门吆喝起来。

李鸿章在接到慈禧再次诏令收回招商局的懿旨后,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急忙给盛宣怀、马建忠发电报,让二人速回天津密议此事。

马建忠首先开口,向李鸿章禀报:“中堂,事情有变。担文、斯米德中途变卦,已断然否认暗立密约一事。他们的意图是想把招商局据为己有,或自行经营,或是转手加价售与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