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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隐归故里(7)

“眉叔,你,你不会怀疑我也是跟他们串通好的吧?天地良心呐……”陈猷似乎读懂了马建忠的眼神,随即又翻起自己的保险柜说,“老天爷呀,您快让我找到那份合约吧。要不然,我就是跳到黄浦江里也洗不清了。”

“马大人,我真搞不懂,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成策达望着马建忠和陈猷,嘴角露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成大人,您千万不要听信担文的话……”马建忠转过身,不再看陈猷。

成策达站起身,嘴角间的笑意变得轻蔑无比:“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难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还会有假?”

“眼睛看到的未必便是真相。”马建忠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

“有什么话,还是留着面见南洋大臣时再说吧。”成策达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眉叔,这,这怎么办呐?”陈猷满脸带汗地来到马建忠身边。

马建忠沉吟片刻:“你还是去斯米德那里碰碰运气。咱们的那一份,再仔细找找,要真是遗失了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好,我这就去,那你……”

“我去找杏荪。”马建忠说完,匆匆离去。

陈猷的脸上一片茫然,他若有所失的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保险柜发起呆来。

上海机器织布局的“新身”——华盛纺织总厂,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建设已悄然落成。

新一任董事,也各就其位:严潆总管银钱,沈廷栋、褚成炜负责生产,许春荣、杨廷杲负责购销。

总厂的董事们在盛宣怀的带领下,齐聚在严潆家里,一起为新厂建成而兴高采烈地喝酒庆贺。

“这段时间,诸君夜以继日,奔波劳碌,新厂方得以克期建成,大家辛苦了。来,我敬诸君。”盛宣怀举起酒杯,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饮尽杯中酒。

严潆笑着招呼着众人:“我今日对诸位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放松身心,只管吃喝。”

“现在我是除了织布、售布之外别的都不会说了。”杨廷杲哈哈笑道,“我今日刚刚得到消息,说英国洋纱、洋布磅价奇贵,有涨无落。只要新厂的机器一转,咱们就必定稳操胜券。”

“子萱杨廷杲,字子萱。说得有理。”许春荣放下酒杯,“据各海关统计,我国每年进口洋纱约售银2100万两。新厂建成,每年可出纱25万包,按每包售价60两,可得银1500万两,这便可分得洋纱七八成。若各地再遍设分厂,便可将洋纱彻底撵出中国。”

“棉布之大略情形也是如此。”杨廷杲收起笑容,郑重地说,“只要中国官、商合力,创建各厂所拥有的织布机能达到5千张,每年便可出布300万匹,这就足以让洋布也无半分立锥之地。”

“宁波、镇江、杭州的绅商愿在当地做我华盛分厂者颇为踊跃。”经元善也兴致高昂地说,“子萱所说的这些数目字,我看一二年之内便可达成。”

沈廷栋顿了顿,环视众人一眼:“我看,大伙是不是应该敬杏翁一杯。要不是杏翁,哪里还能轮得到我等坐在这里品头论足?”

“对,沈兄言之有理,这杯酒我们一定要敬杏翁!”杨廷杲站起身,走到盛宣怀面前,替盛宣怀的杯中斟满酒。

“对,这杯酒杏翁一定要喝。”其他人也在一旁纷纷鼓动。

“诸君皆商界奇才,宣怀蒙诸君鼎力相助已是求之不得。这杯酒我喝,但却还是要敬诸君。”盛宣怀说完这句话,不等众人有所反应,仍是一口气饮尽杯中酒,随后倒举酒杯向众人示意。

严潆望了一眼众人,不失时机地说:“杏翁谦卑若此,诸君若不尽饮杯中酒,夫复何言?”

“杏翁如此赤诚相待,我等必为华盛之兴旺发达,倾尽全力。”杨廷杲望了一眼众人,第一个饮尽杯中酒。

众人纷纷叫好,也都各自喝光手里的酒。

就在这时,马建忠跟在一位仆人的身后,匆匆走了进来。

“眉叔,就差你了。”严潆见到马建忠,忙面带笑意地起身迎了过去。

“琐事缠身,我是紧赶慢赶呐!”马建忠赧然一笑,朝众人拱了拱手,走到盛宣怀旁边的空位子坐下。

“事情办得怎么样?”盛宣怀问马建忠。

马建忠答道:“我在江海关查得,怡和洋行于昨日已正式报关,欲进口总值200万元的棉布。”

“等的就是他。”盛宣怀轻拍了一下桌案,“眉叔,你和江海关打好招呼,待这批货物缴完关税,查验放行之后,立刻告知于你。”

众人听盛宣怀说完之后,不由面面相觑,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好。”马建忠自然听懂了盛宣怀的弦外之音,“咱要让他怎么运来的,就怎么运回去。”

“对,关门打狗。”杨廷杲拍手道。

盛宣怀继续嘱咐杨廷杲:“还有,子萱,通知所有布商、染厂,一定先不要买洋商的高价布,不出一个月,我们的廉价布便可大批上市。”

“放心吧。”

“好,人既已到齐,就请诸位尽情痛饮,不醉不归!”盛宣怀对着众人笑道。

“好。”众人纷纷响应,酒局徐徐拉开帷幕。

“杏荪,还有一件事……”马建忠见众人已经开始推杯换盏,便附在盛宣怀的耳边,把今天跟成策达拜访担文,还有陈猷遗失合约密件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居然会这样?”盛宣怀听后一惊,双眉紧紧锁在了一起。

马建忠则望着他,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香港。一家离太古洋行不远的客栈里。

“郑道,这是我们此次所购军械的种类和价目。”王荫递给郑观应一张价目单,眼里闪过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异样,脸上却洋溢着亲切的笑意,“要是没什么异议,便签上你的大名。”

郑观应接过,心里不禁纳闷:彭玉麟既是让自己与王荫联合采办,那么,这份价目表原本在广东军营时对方就该让自己过目,可为什么要等到了香港,在太古交货前,王荫才拿出来呢?

郑观应原本以为这批军械的价目应该同上次一样,可越看越是心惊:从枪械到弹药,每一项都比上次的价格高出许多。

郑观应此刻才明白,王荫为什么现在才会拿出这份价目单让自己同意。俗话说,货到地头死。如今已经到了太古的地面上,就是不想给自己回旋的余地。

战事紧急,无论如何总不能空跑一趟,这就是王荫事先抱定的想法。

“请郑道放心,王某素来诚信,这里面的好处,断然不会一人独享。”王荫见郑观应的眼睛始终停留在价目单上,就又是暧昧地一笑,“这价钱,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郑观应听罢,不由怒从心起。可表面上却淡然一笑,把价目表重又还给王荫,意味深长地说:“王大人,这价目和上次有所出入,还望你能重新核实。”

“郑道,你这是……”王荫一见郑观应的举动,脸色蓦然一变。

郑观应决定给对方留些颜面,也不说破,而是说:“王大人公务繁重,或许是下面的人有所疏忽,待跟洋行核实之后,我们再来商议此事。”

王荫虽接过价目单,可还是心有不甘,话语中也软里带硬地暗示郑观应:“郑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凡事都要看开点。这就像坐船,即便你不愿意搭乘这条船,可也不要挡住别人的路。”

“王大人,您要是不愿重新核定价钱,那这等小事就交给我去办好了。”郑观应略作沉吟,便作意去夺王荫手里的价目单。

王荫忙退了一步,气急败坏地说:“不敢有劳郑道,还是我去。”言毕,转身而去。

郑观应虎着脸,盯着王荫的背影看了半晌,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

盛宣怀亲自来到陈猷的公事间,没等他问,陈猷就把昨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盛宣怀听完之后,马建忠恰好在此时也走了进来。

见到马建忠,盛宣怀就对陈猷说:“辉庭,你也忙了一天了,要不然你先回去,看看那份暗约是不是放在了家中的什么地方。”

陈猷看了看二人,极力压抑着心中的那份不安说:“那好……我再回去找找看。”

盛宣怀点点头,二人望着陈猷的背影直至消失。

盛宣怀收回目光,望向马建忠:“你是不是怀疑辉庭?”

马建忠点头:“我不信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盛宣怀说:“可我们没有真凭实据。”

马建忠说:“我会派人盯着他,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盛宣怀想了想:“那我们明天就去会一会担文和斯米德,看看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马建忠缓缓地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现在我担心,南洋又要借着这件事兴风作浪了。”

英国总会的酒吧间里。担文、斯米德、陈猷,三个人正在一边品尝着法国香槟,一边愉快地交谈着。

“我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好在有陈猷先生及时加盟,这才让我们的计划得以正式展开。”斯米德风趣地举起酒杯朝陈猷示意,“陈先生,我敬您。”

“谢谢。”陈猷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

“好戏才刚刚开始,而且一定会越来越精彩。”担文也喝了一口。

陈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放下酒杯,然后站起身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然后,就朝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他怎么了?”斯米德望着陈猷的背影问了一句。

担文淡淡地回答:“谁做了这样的事,都会有一个心理调整期。他会尝试着自己说服自己。”

陈猷并没有真去盥洗室,而是留了个心眼儿,此时正在担文和斯米德两人座位的隔壁,把耳朵贴在隔音效果原本就不太理想的木质隔板上,偷偷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旗昌的那份暗约我已经交给你了,连同招商局的这一份,你可一定要收好。”斯米德放下酒杯,提醒道,“招商局有官方背景,万一把他们逼急了,去搜查你的律师行……”

担文不以为然地一笑:“我的律师行受到工部局的保护,他们没有任何权力搜查。就算他们能够获得这个许可,但你认为,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会放在自己那里吗?”

斯米德会意地一笑:“你说得对,我是在杞人忧天。”

“你知道在上海存放个人物品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吗?”担文意味深长地望着斯米德。

斯米德想了想,摊了一下双手,表示对这个问题自己并不知道答案。

担文伸手指向了窗外不远处的一幢大楼:“看到那座大楼了吗?”从他们俩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不远处伫立的一幢英国式的建筑。

大楼正前方,被瓦斯路灯照得亮如白昼。

斯米德辨认了一会儿,眼睛倏地一亮,恍然大悟地说:“汇丰银行?”

担文点点头:“汇丰的个人金融保管箱不仅是全上海最安全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的确是这样。”斯米德点头表示同意。

“那几份密约……现在就躺在汇丰银行。”担文极其自信地说,“如果不经过我的同意,它甚至可以在那睡上一百年。”

“汇丰银行?”隔壁的陈猷听到这里,心中忍不住一颤,“担文做事实在是太谨慎了,他刚才的话一点也不夸张,看来自己盗取的暗约真的要被尘封起来了。”

斯米德似乎想把汇丰的大楼看得更清楚一点,他起身走到了窗前,须臾,他回过头,谨慎地对担文说:“我觉得最明智的做法是把这份合同销毁,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后患。”

担文也走到斯米德的身边,把目光望向窗外:“不急于销毁合同是因为我们还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件事目前的变数还很大,招商局毕竟有人证,真打起官司来,我们还是要费一些周折。等到我们真正拥有招商局的那一天,再销毁它也不迟。”

斯米德想了想说:“这样也好。只要招商局能真正掌握在我们手里,不管今后是旗昌自营,还是高价卖给太古,都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财富。”

陈猷听着二人的声音似乎远了许多,便把耳朵从隔板上移开,略作思忖,便顺原路走了回去。

香港太古总买办莫鎏章的宅邸。

“东家,这件事被郑观应这么横插一杠,现在变得非常棘手。”太古广州分行的买办何庆小心翼翼地对莫鎏章说。

“王荫怎么说?”莫鎏章手拿剪刀,正在修剪着一盆盆栽。

“他害怕坚持按现在的价钱成交,一旦被郑观应告发,自己就要被革职查问。”何庆一脸焦急地说,“所以,这才让我们来想法子。”

“你怎么不问问他,伸手要好处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害怕?”莫鎏章停下手里的活计,不满地哼了一声,“现在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这些人不都这样吗?”何庆苦笑道,“见到好处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可一旦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恨不得躲出十万八千里。”

“羊毛出在羊身上。”莫鎏章继续修剪起桌上的盆栽,“不按当下的价钱成交,他收的那些好处,总不能拿我们自己的利润去贴补吧?”

“理是这个理,可眼下,有姓郑的在这别着……”何庆皱了皱眉,“我担心,咱要是不降价,这笔生意没准要泡汤。”

莫鎏章再次停下手里的活计,仔细打量着桌上的盆栽。

“美国人和德国人可都在那虎视眈眈地盯着呢。咱要是做不成,那可就白白便宜了他们。”何庆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莫鎏章。

“这条枝杈还真是碍眼。”莫鎏章手起一剪,剪断了盆栽的一条枝杈。

何庆一愣,似乎明白了莫鎏章的举动,他心里不禁一颤,忙问道:“东家,您不会是想……”

“你想到哪去了?香港是法制地区,我们都是守法商人。”莫鎏章把剪刀往桌上一扔,吩咐何庆,“给我准备马车。”

何庆虽然嘴里答应了一声,可身子还是没动,眼里略带一丝疑惑地望着他。

莫鎏章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兰先生对郑观应的事比我们更有兴趣。”

上海。担文律师行。

“担文先生,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您的品德和职业操守一向让我非常尊敬。”盛宣怀诚恳地望着担文,“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您对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产生了非分之想。”

担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盛宣怀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他朝前倾了倾身体,缓缓地说:“中国有句古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这个世界上,人们要是不为自己谋取利益,连上帝都会诛杀他。”

“这话说得好。”马建忠在一旁接过话头,“但遗憾的是,你错解了古人的意思。”

“噢?”担文朝马建忠一笑,“那就请老同学教教我。”

马建忠说:“中国文字中‘为’字有两种发音:阳平和去声。在这里应读为阳平,即是修习、积累之意。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不修习积累自己的德行,天理就会让这个人灭亡。”

担文看了看身旁的斯米德,斯米德流露出一副不明就里的神色。担文复又靠在椅背上说:“既然‘为’字有两种发音,有两个意思,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就是正确的呢?”

“《论语》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荀子》曰:‘入乎耳,著乎心,为己也,入乎耳,出乎口,为人也。’”马建忠凝视着担文,“以上皆是我国古圣先贤所论及的为人与为己的关系。圣贤之教,需诚意正心,方可体会。望文生义,便是曲解古人之良苦用心。”

“不错。《中庸》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盛宣怀的眼里透出一丝冷意,“我国历代圣贤常劝勉人们要素位而行,安守本分,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愿闻其详。”担文略带轻蔑地笑了笑。

马建忠接过话说:“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即便你费尽心思得到了,它也只会带给你灾祸。这就是圣人言说的‘所不当得而得者。’”

“带来灾祸?”斯米德故意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这在逻辑上好像没什么依据。”

“依据有很多。”盛宣怀看了一眼斯米德,然后再次把目光转向担文,“您可以问问担文先生,中国的道家讲,塞翁得马,焉知非福;佛家也讲,善因善果,恶因恶报。这样的逻辑还不明显吗?”

斯米德望向担文,担文耸耸肩:“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可我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些所谓的原因和结果。”

盛宣怀说:“担文先生认为,只有亲眼看到的东西才存在吗?”

“当然了。”担文反问道,“看不见的东西又怎么能证明它的存在。”

盛宣怀故意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那么请问担文先生,您是否见过自己祖母的祖母?”

担文一愣,竟然一时为之语塞。

盛宣怀继续追问:“您既然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祖母的祖母,可是您能否认她的存在吗?”

“这……”

“好了,先生们,相信你们今天绝不是为了一逞口舌之快才来这的?”斯米德急忙替担文解围,“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只想知道,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