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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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隐归故里(5)

金龙寺后院。郑庆裕匆匆跨过门槛,推开郑观应暂居的寮房,手里举起一封信:“陶斋,呔音兄来信了。”

“噢?”郑观应起身接过,拆开信封匆匆浏览起来。

“信上都说了什么?”郑庆裕忍不住问道。

“法兵突袭福州得逞,福建水师全军覆没,船政局亦惨遭焚毁。”郑观应面带忧色地把信递给郑庆裕,“如今正欲夺取基隆,进而攻占台湾。”

“啊?”郑庆裕面带诧异地接过信,匆匆浏览起来。

“台湾的兵力不多,器械不利,据守孤岛,接济更是不易。”郑观应紧锁双眉,“更何况,制海权全在敌人之手,基隆一旦有失,则全岛危矣。”

郑庆裕用手指在信上点了一下:“呔音兄的分析极有道理。法兵气势汹汹,既偷袭福州得逞,眼下不光是台湾,就连威海卫、旅顺口也难保不被其侵夺。”

郑观应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蓦然道:“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回去?”郑庆裕把书信放在桌上,“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已无大碍。驰援台湾,其事甚大。”郑观应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急急地说,“正好这里的事已告一段落,我想这一二日便动身。”

郑庆裕想了想说:“这样也好。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想置你于死地,不过,离开此地总是好过身处险境。”

“那就劳烦兄长替我订两张船票。”

“好。我这就去。”

“兄长。”郑观应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蓦然叫住了郑庆裕。

郑庆裕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郑观应。

“知非……近来好吗?”郑观应嗫嚅着问道。

“好,好。”郑庆裕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旋即故意岔开话题说,“贤弟,你好好休养,我先走一步。”

郑观应望着郑庆裕的背影,不免再次想起郑知非那日对自己施救的情景,想着自己即将离开,一种黯然神伤之感油然而生。

“什么,朝廷要现在就收回招商局?”盛宣怀听李鸿章简述完谕旨的大意之后,不禁勃然色变,“简直是昏聩已极,曲直不辨。法兵偷袭福州得手,正对我江浙、两广,乃至华北、威海卫、旅顺口虎视眈眈,现在收回局船,无异于送羊入虎口。难道福州船政局的灭顶之灾,还要我们重演一遍吗?”

李鸿章哼了一声:“都是曾老九多事,要不是他,这事还不致如此麻烦。”

盛宣怀说:“眼下若收回局产,不但事没办成,而且事前答应旗昌的酬劳也要一并支付。我们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李鸿章沉吟了片刻:“这件事,要是过于辩驳反而会让朝廷更生疑窦。我先拖上一阵,看看时局有无变化再做打算。”

盛宣怀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李鸿章说:“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刘铭传、彭玉麟他们能打个胜仗。”

“中堂的意思是……”盛宣怀的眉头一展,似乎听懂了李鸿章的弦外之音。

“只要法国人攻不下台湾,抑或滇粤军能打一场硬仗,灭一灭法国兵的嚣张气焰。如此一来,便有议和的机会。”李鸿章缓缓说道,“只有和议达成,才是收回招商局的最佳时机。”

盛宣怀若有所思地说:“但愿这场胜仗不要来得太迟了。”

“拨借给织布局的官款又集齐了5万两,你回上海的时候顺便带回去。”李鸿章忽又想到了织布局的事。

“谢中堂。”

“新局何时可以开张?”

盛宣怀略作盘算说:“全局上下正夜以继日翻建新厂屋,我和眉叔合计过,腊月底新局就可开工织布。”

“如此甚好。”

盛宣怀继续说:“丹科日前在美国来电,说新定购的机器一月之内便可抵沪;莲珊也说江、浙绅商认购新股极为踊跃,一月之内,便已经募齐股金20余万,可认购之人还是纷至沓来,以致到了限制购股的程度。”

“不错。总算还有一桩让我听过之后精神振奋的事。”李鸿章脸上的愁云一淡,脱口道。

盛宣怀笑了一下:“莲珊还说,某省巡抚曾要他预留些股票,莲珊则告知,公如欲附股,则一二万尚可代留,要想再多,则无能为力。”

李鸿章听到这,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对了,新局的名字可曾想好。”李鸿章止住笑,复问道。

盛宣怀答道:“华盛。取鼎盛中华之意。”

李鸿章沉吟了一会儿,也点头道:“这个名字取得好!”

“说起厂名,卑职还有一个提议。”盛宣怀也停了一下。

“说。”

“此次重新营业,我想改‘局’为‘厂’,名为华盛纺织总厂。”盛宣怀字斟句酌地说,“一来以示商本商办之意,更可安抚商情。众商惟恐新厂他日也像招商局一样,一旦办好就为官所夺。所以,在建厂之初就要消除他们的顾虑。二来待厂务扩大,就可在宁波、镇江、杭州等地开设分厂,如此一来,便可与上海总厂相呼应,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运用自如,从而将洋布彻底拒之。”

“华盛纺织总厂。”李鸿章喃喃念叨了一句,毅然道,“惠民众以真实之利,鼎盛中华自有之商情。好,就叫华盛纺织总厂。”

上海。担文律师行。

“陈先生,您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担文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轻轻推到陈猷的面前,“上面那张是汇丰银行1万5千两的支票,下面是我和斯米德先生亲笔签名的保证书——承诺计划一旦成功,您将拥有招商局10%的股份。”

陈猷抓起这两样东西,仔细看了半天,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们的诚意陈先生已经看到了?”担文不自觉地跷起了二郎腿,“只是不知道,您的诚意什么时候也能让我见识一下。”

“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简单。”陈猷把手里的支票和保证书小心翼翼地装入自己的公事包,“您如果现在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去把合同取出来。”

“不用这么着急。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忙中出错。我不想功亏一篑。”担文摆摆手,略作思忖,“今天晚上,你带着东西到英国总会二楼的餐厅,我在那等你。”

“好。一言为定。”陈猷起身朝担文抱了抱拳,便匆匆离开。

担文见陈猷已经离开,便拿起电话摇了几下,他觉得,今天就连接线员的声音都比往日好听了许多:“你好,请给我接旗昌洋行的斯米德先生……斯米德吗……他已经收了东西,事情基本上已经没问题了……晚上六点,英国总会见。”

暹罗港。

一艘巨大的客轮停泊在码头上,即将远行的旅客和前来送别的人们都在依依不舍地做着最后的道别。

郑观应有所期盼的朝郑庆裕的身后望了望,一种遗憾的神色在目光中一闪而逝,他朝郑庆裕一抱拳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望兄长多多保重。”

“贤弟的毒伤刚愈,海上风浪大,你也要多加留意身体。”郑庆裕黯然地嘱咐道。

郑观应又朝远处望了一眼,郑庆裕似乎明白了郑观应此时的心思,他唏嘘地叹了一声:“知非这丫头太不懂事,知道你今天要走,可一大早我就没见到她的人影,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兄长不要怪她,兴许她是有别的事。”郑观应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轮船鸣起了汽笛,登上船的人们已经开始和送别的亲友挥手道别。

“贤弟,你们快走吧,就要开船了。”郑庆裕催促道。

郑观应心里一暖,再次抱拳:“兄长珍重,观应告辞了。”

“愚兄会等着你奏响凯歌的那一天。”郑庆裕用坚定的目光望着郑观应。

吕成提起行李,跟在郑观应身后,二人快步登上轮船。悠长的汽笛声再次响起,轮船缓缓地开动了。

“郑大哥,郑大哥……”不知什么时候,郑知非出现在了码头上,一边喊,一边四处找寻着郑观应。

“知非,我在这……”郑观应听到了郑知非的声音,在甲板上不停地朝郑知非挥着手。

“郑大哥……”郑知非也发现了郑观应,就朝他的方向跑来,身在轮船甲板上的郑观应也朝着郑知非的方向不顾一切地跑去。

两个人虽然渐渐接近,却一个在船上,一个在船下,谁都无法逾越半步。

等两个人的距离又靠近了一点,郑知非便把原本攥在手里的一只香囊举起,高声喊道:“郑大哥,接住。”说完,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个香囊掷向郑观应。

郑观应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香囊。他紧紧地攥住香囊,用力地朝郑知非挥着手。郑知非也挥着手,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潸潸滚落。

轮船驶出了码头,直到郑知非那娟秀的身影在眼中消逝不见,郑观应才缓缓打开手里的香囊。一股旃檀般的幽香散发出来,沁人心脾。

郑观应掏出一块佛牌,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是一块极为古朴的青铜佛牌,上面一尊药师佛跏趺而坐。他不由自主把佛牌举到空中,阳光照在佛牌上,佛像愈发显得端正庄严。一阵清悠的铃声从佛身中传来,原来是海风吹动了藏在佛身中的符珠而发出的声响。

就在他想把佛牌重新放回去的时候,竟然发现香囊之中还另外装着一张被折成字条形状的信笺。他忙不迭地把信笺抽出、打开,只见一行娟秀的字迹出现在眼前: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郑观应读毕,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油然而生。不知不觉之间,他的手一松,那张字条像一只长了翅膀的蝴蝶一样,被海风蓦地吹上了空中。郑观应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它,飘起、飘落……

新加坡。轮船招商分局。

“陶斋,你回来就好。”陈金钟颇为无奈地对郑观应说,“我日前得到的密报:法军已攻占谅山、保胜,华军尽撤入关,越南全境已皆为法国所有。”

“消息可否属实?”郑观应闻言脸色大变。

“千真万确。”陈金钟点点头,“战势急转直下,法军占尽上风,这合纵抗法之事……依我看,恐怕要半途而废了。”

郑观应略作思忖:“利云王沙亲口允诺愿与中国共谋此事,公必达虽无明确表态,但至少对我还是礼遇有加,我看这件事还不能轻言放弃。”

陈金钟苦笑了一下:“这就像下棋。中、法便是对弈的两方,而暹罗恰恰就是旁观者。对弈双方胜负未决之时,都想引得旁观者加入,以助自己一臂之力。而旁观者在看不清胜负之时,又不想得罪两方。因此,只能口中应承,静观其变。如今,中国败势尽显,法军士气高涨,又有谁愿意相助颓势一方转败为胜?旁观者这时想的,只是如何才能跟获胜方站在一起共享利益。”

郑观应被陈金钟的话引入了沉思之中。

“依我对利云王沙和公必达的了解,他们现在必定不敢结交中国,因为这不符国家与他们个人的最大利益。”陈金钟稍作停顿,“现在只希望他们不要跟法国人走在一起,如果那样的话,对中国将会极为不利。”

正在说话间,一名局员匆匆走入,附在陈金钟的耳旁低声说了一句“摄政王密电”,然后递给他一纸电文,便退了出去。

陈金钟接过电文,迅速浏览了一遍,随后递给郑观应,轻叹了一声:“真是不幸,竟然又被我料中了。”

郑观应接过电报,电文不长,但足以让他的心狂震不已:“法兵大胜华军,朝野尽谓此时不宜与中国结交,前彼国郑观应观察所言联盟之事,可暂且作罢……”

上海怡和洋行。

阿超递给帕特森一份电报:“总部回电,说这批货会在一个半月之后抵达上海。”

帕特森接过电报看了几眼,问道:“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

“从英国到上海,轮船航行需要半个月,这个时间几乎是固定的。”阿超解释道,“最主要的是,我们这次需要的数量太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目前的库存,因此备货的时间就比平时长了一些。”

帕特森点点头:“尽量让他们缩短时间。”

“好的,先生。”

帕特森又问:“对了,织布局最近有什么动静?”

“我正要跟您说织布局的事呢。”阿超往前走了两步。

帕特森敏感地坐直了身体。

阿超极有分寸地又往前靠近了一点:“道台府的衙役们已经把去织布局的路都给封死了,没有道台大人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近。离远看,织布局的四周全都用高约二、三丈的草席挡着,里边到底是什么情形,根本看不到。”

帕特森沉思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阿超继续说:“我一直派人注意着他们的动向,报信的人说,基地那边偶尔能听到一些杂乱的声响,有可能是在施工。”

帕特森靠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臂膀,始终默不作声地思索着。

阿超从袖口里又摸出一份报纸,递过去,脸上显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您看看,要按报上说的……那可就更玄乎了。”

帕特森见一向谨慎的阿超都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不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指了一下自己办公桌后面的椅子:“坐下说。”

阿超恭敬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在记忆里搜索着报道的内容,一边喃喃地说:“报上说什么,‘这次火灾并没有阻挡住中国工业的努力建设。规模更大,设备更好的织布局又要建起来了……还说,棉花现已入厂,预计两、三个月后即可出纱。新厂建成后,拥有布机1500台,纱锭7万枚,每年可产100万磅棉纱,400万码棉布,是中国乃至亚洲最大的机器纺织局……’”

“你相信这些鬼话吗?”阿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帕特森一阵轻蔑的笑声打断了,他用手指着报纸,“一千五百台织机,中国乃至亚洲最大……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阿超说:“报馆也不是空穴来风,您看上面,这番话就是织布局新任总办马建忠说的。”

“天呐,我真的要感谢上帝,竟然让马建忠做了织布局的总办。”当听到马建忠这个名字时,帕特森再一次欣慰地笑了,“这位马大人刚到招商局不久,就把招商局贱卖给了旗昌洋行。阿超,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你觉得,这样的官老爷,真能让织布局起死回生?”

阿超苦笑了一下,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中国的官就是这样,他们的话,一向是说得天花乱坠,听得人心里头舒服得不得了,可真要做起来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帕特森收住了笑,把话题一转:“丹麦有一位作家,曾经写下了一个在欧洲脍炙人口的童话——《皇帝的新装》。有机会的话,你应该读一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它讲的是什么?”阿超不明白帕特森为什么转移了话题。

“就跟马大人描绘未来的织布局一样——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美丽童话。”帕特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那我们……”阿超迟疑着。

“按原计划进行。”帕特森撇了撇嘴,“我根本不相信报上的鬼话,更不相信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成一座崭新的工厂。”

广州。粤防大营。

刚刚回到广州向彭玉麟复命的郑观应极为关切地询问起中法战事。

“雪帅,职道在暹罗便已得到消息,说法军突袭福州,福建水师全军覆没,途经新加坡时又得知法军已攻占谅山,不知这些消息是真是假?”

彭玉麟点点头:“福州一役,福建水师一千余人,仅剩不足两百,舰队覆没,船厂、炮台皆被敌舰摧毁,统帅张佩纶竟然舍弃军民,狼狈逃窜。”

郑观应听到这,不由握紧了拳头,咬牙道:“张佩纶该杀!”

“朝廷已诏命左宗棠督办福州军务。”彭玉麟顿了顿,“我和香涛也告示两广军民共起抵抗法夷。广州、佛山、潮州等地的法国人已纷纷逃往香港。”

“台湾战况如何?”郑观应复问道。

“刘铭传眼下处境极为艰险。”彭玉麟沉吟道,“他自知基隆在敌军炮火射程之内,难于防守,便自行将煤矿破坏,以免被敌所据。现已将驻军撤守至沪尾一带,官民一心,人人感奋,已下定了背水一战之决心。”

郑观应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作战地图前,匆匆看了几眼,不禁惊道:“沪尾、台北之间,道路平坦,一有意外,则全局必致瓦解,此是一大危局呀。”

彭玉麟点点头:“当务之急便是竭尽全力接济刘铭传据守沪尾,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法军再进一步。”

郑观应略作沉吟,又在图上仔细看了看,忧心忡忡地说,“怕就怕,法军抢先攻取澎湖,一旦如此,就等于截断了台湾同外界的一切联系。到那时,台湾就成了一座孤岛,刘中丞便身处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