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百年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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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隐归故里(1)

香港太古洋行。

威廉·兰看完施怀雅请求追偿郑观应所欠债务的信,阴沉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两下轻微的敲门声,一位年轻的女秘书推开门,恭敬地说:“兰先生,莫先生来了。”

“来得正好,快请他进来。”威廉·兰放下信,朝女秘书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的,先生。”女秘书答应一声,然后风趣地说,“忘了告诉您,您今天的气色很好。”

“是吗?”威廉·兰略带得意地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

过了一会儿,一位五官端正,举止儒雅的中年商人在女秘书的引领下面含微笑地走了进来。

这人名叫莫鎏章,香港太古洋行自1870年设立以来,其总买办一职始终是由莫氏家族担任。传到莫鎏章这里,刚好是第二代。他任职期间正值太古航运业飞速发展,颇具生意头脑的莫鎏章就利用这个时机,大力拓展业务,在香港开设“南泰”商号,专门联络南北华商,并派人和各地的客栈取得联系,通过客栈介绍轮船乘客,并由自己的商号支付佣金。新渠道的开拓,不仅让自己受益匪浅,也让太古的生意水涨船高。

清政府的海禁大开之后,广州便成为南北货物的交流中心,莫鎏章为了发展太古在广州的业务,特在广州开办太古分行,专门负责广州与中国内地各口岸的航运与贸易。

太古炼糖厂成立之后,食糖生意便成为了太古与买办间的另一宗大生意。莫鎏章为此在广州开设“大昌栈”商号,专门经营太古的食糖。在糖价低时囤积,价高时抛出,往往一涨一跌之间便可大获其利。可以说,没有太古,成就不了莫家今天的财富与地位;没有莫家,太古也难以拓展在香港乃至华南的业务。因此,太古洋行与莫氏家族互为依靠,航运与贸易就成为了联结他们不可分割的两条纽带。

“藻泉莫鎏章,号藻泉。,你来得正好,快请坐。”威廉·兰一见莫鎏章,极尽友好地跟他握了握手,随后指了一下沙发。

“这么说,兰先生是有事找我?”莫鎏章望着威廉·兰,睿智地眨了一下眼睛。

威廉·兰一边殷勤地给莫鎏章沏茶,一边说:“还是先说你的事,我的事不急。”

莫鎏章坐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一笑:“那就请您先听听我带来的好消息吧。”

“洗耳恭听。”威廉·兰把沏好的红茶端到莫鎏章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莫鎏章先是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说,“广州分行的营业并没有因为中法战争的影响而下降,目前还维持着比较平稳的态势。”

“我想,你带来的好消息,不仅仅是这些吧?”威廉·兰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笑望着莫鎏章。

莫鎏章粲然一笑,很外国式地耸了耸肩,随即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张订单,重新强调说:“广州分行不仅营业正常,而且我还帮您赢得了一份大订单。”

“噢?”威廉·兰接过订单,迅速地扫视了几眼之后,不禁面露喜色,“藻泉,你总是能带给我意外的惊喜。真没想到,广东水师的军械采购订单竟然被你拿下来了!”

莫鎏章微微一笑:“中法交兵,新任的两广总督张之洞和防务大臣彭玉麟为加强沿海防务,已经从德国洋行订购了十八门克虏伯炮,我疏通了负责这件事的军械委员,这批枪械和鱼雷才没有再落到德国人手里。”

“太好了。”威廉·兰的目光再次落回到手里的订单上,“这笔总额40万两的生意,足以让公司的董事们重新对我刮目相看了。”

“只要您能满意就是我最大的荣幸。”莫鎏章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

威廉·兰点点头,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我接到消息说,郑观应已经到了广州的军营里任职。此时此刻,我倒真是想见一见这位故人。”

莫鎏章闻言,觉得很是意外:“这,这不大可能吧?”

威廉·兰把施怀雅写给自己的信递给莫鎏章。莫鎏章看完之后,更是吃惊:“怎么?他还欠下公司这么多的债务?”

威廉·兰表情沉重地点点头:“所以,我想麻烦你帮我查一查他在广州的动向。”

“这就是您刚才说,要找我的事?”莫鎏章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的。”

“这简直太容易了。”莫鎏章豁然一笑,“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您。”

“我们不谈这些让人扫兴的事了。”威廉·兰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过上衣,一边穿一边说,“附近新开了一家潮州菜馆,味道非常不错,我们去品尝一下。”

“能让您满意的餐馆一定很不错。”莫鎏章也笑着站起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出。

“景星!”徐润见唐廷枢竟然跟在自己家仆人的身后步入厅堂,先是揉了揉眼睛,赶忙一脸惊喜地迎上前去,“景星,真的是你?”

唐廷枢哈哈一笑:“如假包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徐润嘴里喃喃地念着,一边把唐廷枢请进客厅,一边还不忘嘱咐仆人,“快,快把我那包上好的黄山毛峰沏上。”

徐润把唐廷枢让到座位上,便迫不及待地问:“景星,你是何时回来的?”

唐廷枢风趣地说:“昨日午后,我乘坐的轮船便已抵达上海。在家里总算睡了个安稳觉,这不,今天这一大早,就到你这来报到了。”

徐润苦笑了一下,掐指算了算:“你这次走的时间可真不短,怎么着也有七、八个月了吧?”

“整整十个月,游经十余国。”唐廷枢轻叹了一声。

仆人端上两杯沏好的香茗放到二人面前,躬身退了下去。

“不知收获如何?”徐润问道。

“此次出国是为考察,目的有三:如何提高商局远洋航线的获利;哪个国家的船厂所造轮船更佳?其三,就是在国外开采煤矿之事。”唐廷枢略作停顿,“原本还想借此次出国之机,另开南美航线,派商局‘图南’、‘美富’、‘致远’三轮航行巴西。”

徐润问:“我听说,巴西国仍然推行奴隶制度,尤其任意虐待华工,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唐廷枢点点头:“我也是怕这个。于是便在该国逗留两月,明察暗访,发现传言果真不虚。既然这样,商局之船如何敢再承载华人开往该国?于是,开航南美的想法遂作罢论。”

徐润默默点了点头。

“后又赴南洋、小吕宋及越南各埠查勘航业动态,却因法寇骚扰、恫吓而不得不中止。”唐廷枢长叹道,“而今,中法开战,南洋航线业已全部中断,商局的日子便更是雪上加霜了。”

“这你可说错了。”徐润不以为然地故意笑道,“商局的日子好着哩!”

唐廷枢诧异地望着徐润:“这话从何说起?”

徐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商局已经卖给了旗昌洋行。局船已遍插美国旗,那才叫畅行江海,八方无阻。”

“你说什么?商局卖给了旗昌?”唐廷枢脸上的惊诧之色愈来愈盛。

“这么大的事,我怎敢胡言乱语。”徐润站起身,从书案上拿过几沓报纸,放在唐廷枢面前,“你自己看看吧。这上面写的都是。”

唐廷枢又看了一眼徐润,便低下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沓报纸上翻看起来。

陈猷做梦也不会想到,担文找自己的目的竟然是要作为他们的内应,来共同实施骗买招商局的计划。

“担文先生,您刚才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陈猷真的很怀疑自己的耳朵。

担文若无其事地说:“您没有听错。您要做的事很简单,只要你把招商局留存的那份暗约,也就是乙合约的文本交给我,我们就可以满足你提出的任何条件。”

陈猷稍作思忖,便颇为光火地说:“你们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居然会如此心怀叵测。”

担文不以为然地摊了一下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家公司,都想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很正常,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可你们这么做是什么?是欺骗!”陈猷抬高了声音。

“欺骗?”担文轻蔑地一笑,“你们难道不也是在欺骗法国人吗?”

“这不一样!”陈猷争辩道。

“这两者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担文坐直了身体,“大家的行为都一样,只不过比的是谁比谁更高明。”

“可您是一个律师。”

“谁规定律师就得比普通人具备更高的道德?”担文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追逐财富的权利。”

陈猷虽然理解,但并不认同:“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那是你们中国人的逻辑。”担文反唇相讥,“请问,您嘴里的君子又能值多少钱呢?”

陈猷并没有依着这个话题继续跟对方辩论下去,而是渐渐恢复了平静:“我并不缺钱,您能给我一个去做这件事的理由吗?”

“每个人都缺钱。”担文依旧针锋相对,“只不过让他们产生兴趣的数额不同罢了。”

陈猷稍稍犹豫了一下。

担文继续说:“坦率地说,您虽然是招商局的董事,但只不过是一个小股东。我很了解,你们陈家曾经在上海风光无限,可如今的地位,却远远比不上徐润、唐景星、叶澄衷他们。但即便是这些人,在创业之初如果没有外国商人帮助的话也绝不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所以说,陈先生,振兴一个家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实证明,这需要借助外部的力量才会成功。”

担文的一席话,说得陈猷心里不禁一动。

“人生最重要的是把握机会。这样的机会,恐怕您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不会再遇到。”担文望着陈猷,意味深长地叹道。

陈猷微皱着眉头,依旧一言不发地沉思着。

这时,担文的女秘书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走了进来:“先生,您要的咖啡已经煮好了。”

“交给我吧。”担文接过托盘,把其中一杯放在陈猷面前,“陈先生,我劝您再仔细想想。用一张纸来换回整个陈氏家族的兴旺,您不觉得这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交易吗?”

陈猷注视着面前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嘴角微微动了两下,却还是没说一句话。又沉默了一会儿,陈猷端起咖啡,在眼前晃了晃,又放回原处,然后起身说:“这杯咖啡的味道一定不错。只是可惜,我没这个口福。”

担文不动声色地望着陈猷:“等您想通的时候,可以随时来找我。”

“谢谢您的咖啡。”陈猷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向房门走去。

担文那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你原本有一个可以振兴家族的机会,但你却白白放弃了。按照中国人的逻辑,你就是那个背弃陈家的不肖子孙。”

陈猷的身子陡然一震,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短短的停了几秒钟,他便再次迈开脚步朝门外走去。只是这次他的步伐略有些踉跄,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从容了。

唐廷枢看完报纸上那些招商局出售给旗昌洋行的报道,不由困惑地皱着眉思考起来。

“景星,你回来得太晚了。”徐润这时才收起了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在盛宣怀眼里,招商局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获利时你争我夺,亏本时恨不得把它丢得远远的。”

唐廷枢深吸了一口气:“中堂难道竟也允准了此事?”

徐润并没直接回答,而是轻哼了一声:“商局之兴衰有谁能比你我看得更重。没有了商局,他们依然可以安安稳稳拿他们的俸禄,做他们的官。”

唐廷枢轻啜了一口茶,随即就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徐润忍不住慨叹:“十年了,想不到你我苦心经营十年的招商局,须臾之间,便易手于洋人。”

唐廷枢闻言,蓦然起身。

“景星。”徐润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我这就去天津,向中堂问明此事。”唐廷枢肃然道。

“何必多此一举?自钱市风潮以来,中堂对我等绅商早已不复信任。盛、马二人皆是中堂嫡系,你想想,他能听你的话吗?”徐润也站起身,“我已邀集众股友,下午一起再去商局,定要讨个说法回来。”

“雨之,你先别冲动,中堂一向标榜招商局乃国器。”唐廷枢想了想,“我看这件事,其中必有隐情。”

“有何隐情?他们不过是害怕亏光了借给商局的官款。”徐润不以为然地说,“为今之计,一是携众股友给盛、马二人施加压力,让他们从洋人手里重新收回招商局;其二,我堂兄已将此事禀明南洋大臣,曾九帅也一口答应,力主收回招商局,交由华商经营。”

“雨之……”唐廷枢还想说什么。

“什么都不必说了。”徐润黯然地坐下来,唏嘘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做过一次对不起商局的事,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

唐廷枢心里一痛。因为徐润此时的心情,只有他才能真正了解。

紫禁城。重华宫。

漱芳斋小戏台正在上演着京戏《穆柯寨》,慈禧正在几名太监、宫女的陪同下饶有兴致地观看。

李莲英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慈禧身边低声说:“太后,庆王爷来了。”

慈禧皱了皱眉:“你没跟他说我在看戏吗?”

李莲英说:“奴才说了,可他说这件事只能让您来拿主意。”

慈禧轻哼了一声:“什么事都让我来拿主意,还要他做什么?”

“庆王爷在总理衙门上行走的时日还不长,奴才以为,若是平常的小事他断然不会来求见太后。”李莲英赔着笑说。

“嗯,让他先在外间候着吧。”慈禧轻轻摆了摆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戏台。

戏台之上,鼓点声骤然变得急促起来,扮演杨宗保的小生已经跟扮作穆桂英的武旦你来我往杀到了一处。

“女将休得来欺我,不由豪杰怒心窝,提枪催马山坡过……”杨宗保愈战愈勇,穆桂英佯装败下阵来,杨宗保耍着枪花,紧追不舍。

穆桂英道:“且住。小将杀法厉害。众喽兵,绊马绳伺候。”

杨宗保刚一杀到,便被绊马索绊倒,落马被擒……

慈禧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的表演,似乎早已忘了外间还有一个奕劻,正在焦急地等着自己。

上海道衙门。

道台刘瑞芬在一名班头的引领下,移步到大堂外面摆在地上的一副担架旁。担架上仰面躺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旁边站着两名衙役,还有一名仵作。

刘瑞芬示意仵作掀开盖在尸身上的布帘,仵作小心翼翼地将布帘掀开一角,露出死者的面容。死者的面孔被水泡得肿胀起来,长相极难辨认。一股恶臭的气味传来,刘瑞芬不禁用衣袖遮住了鼻子,班头见状,忙示意仵作再把尸体遮盖上。

刘瑞芬皱着眉头问仵作:“你敢断定,这就是前几日那个亲眼目睹织布局失火案的林姓工人?”

“回禀大人,小人凭着二十几年的验尸经验,敢断定此人确是阿林无疑。”仵作躬身答道。

“此人是何死因?”刘瑞芬复问道。

“系溺水而亡。”

“溺水?”刘瑞芬皱起眉头,低声沉吟了一句。

班头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插话:“这具尸身是几名渔民在江中发现的,属下正在对他们严加盘问。”

刘瑞芬若有所思地朝大堂上走去,班头恭谨地跟在身后。

“此人是织布局一案的第一个目击证人,居然会不明缘由地溺水身亡,你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刘瑞芬停下脚,面带困惑地问了一句。

班头意味深长地答道:“大人,这事就要看怎么说了。”

“噢?”

“恕属下直言,大人统辖苏、松、太两府一州,还兼理海关,可谓身担重任,公务繁重。”班头朝装着阿林尸体的担架望了一眼,“这样寻死觅活的事,每天不知有多少,大人若事无巨细都想查出个缘由,那还不得累出病来?”

刘瑞芬没有言语,而是再次抬起脚步,走上大堂。班头赶忙跟在身后,继续说:“大人要是非把阿林的死跟织布局失火案联系起来,自然也未尝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刘瑞芬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班头。

“属下担心,只怕查到一半,就再查不下去了。”班头一脸苦笑地望着刘瑞芬,“大人或许忘了,属下跟您禀报过,上次询问阿林时,他说,自己在进入织布局之前曾在洋行跟洋人学做生意。”

刘瑞芬的目光先是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班头故意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大人也知道,如今但凡涉及洋人和上边的事,都是查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所以,这件事还请大人三思。”

“你的意思是……”刘瑞芬略作思忖,复问道。

“所谓上指下派,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不如派给下边的衙门去办。”班头边说边察言观色,“属下的意思是,先让上海县衙门去查,上面一旦问起,我们自会有应付的余地。”

刘瑞芬想了想说:“也好,就将此案下派至上海县。”

“是。”班头躬身答应一声,然后起身走下大堂,冲着担架边上的几名衙役一挥手,“先把人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