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巴勒斯坦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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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罗斯借故打断他时,布鲁伯格已在房顶上独自画了三小时。绕城的山丘笼罩在夏日淡淡的白色烟尘中,似乎要把欣赏者们晒个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布鲁伯格正在调色盘上调白色和赭石,希冀找出心中的色彩。罗斯那100镑,看着就像去银行取钱似的容易,现在看来并不好挣,只是他一贯的个性使他能继续画下去:怒气、怨气,加上在伦敦东区形成的勇敢无畏却无安全感的心理。

良久,布鲁伯格放下画刀,转向来访者。

“叹为观止。”罗斯说。

布鲁伯格没作答,为你的晚餐作画还不够,还得为它唱颂歌,真让人无法忍受。

“石头栩栩如生。”

“我不觉得。”

“真的不觉得?”

布鲁伯格从来不想让罗斯难堪,但事实如此,他也没办法。

罗斯想起来有一次和布鲁伯格共进晚餐后,奥伯雷·哈里森说:“他的作品比他的人更可爱。”对艺术家要迁就——但也有限度。

两个男人看着风景。罗斯手背在身后,扬了扬眉毛,一努嘴示意布鲁伯格往东边看。

“我上任的第一天,大约是在我们接管耶路撒冷后一个月,当地交通部门的两名代表来找我。他们想得到许可,开通去伯利恒和橄榄山的有轨电车——就在那儿。”

“看来你没同意。”

“同意了,我跟他们说等军事总督死了,他们就可以铺设第一段轨道。”

“这么说他们在等你死。”

罗斯笑了,“我想是吧。”

“也许你想埋在那儿?”布鲁伯格朝橄榄山方向挥了挥手,“那里可没多少阴凉。”

罗斯脸色一沉。英国军事墓地在附近的斯科普斯山,埋在那里的将士曾在他麾下作战。不过这不是布鲁伯格所能知晓的。俄顷,罗斯的脸色又转阴为晴。

“挨着哈里发、东征十字军和马加比家族?甚感荣幸。”

下面,一个女人走在通往艾伦比军营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瘦弱的两只手臂上挂着沉甸甸的购物袋。

“布鲁伯格夫人此时一定在家准备迎接安息日吧?”

“布鲁伯格夫人不是犹太人。”

闻此消息,罗斯轻吸了口气。

“但是,”布鲁伯格接着说,“她的确喜欢在周五采购,我们去造访那些遵守犹太律法的朋友时,她也喜欢感受白桌布、两块哈拉白面包、一对蜡烛带来的骗人的安全感。”

“复国主义者们自己并不遵守传统。”

“哦,还有——我妻子认为她是复国主义者。我们在伦敦时,她连续两个冬天都去汤因比厅参加周四晚会议。我想她曾和魏茨曼握过手。是她说服我来这儿的。乔伊斯,上帝保佑她的好心肠,她觉得我那点儿才能不如用来帮助复国主义事业。”

“真的?那你这样认为吗?”

“我的秉性不太喜欢异域情调,也不喜欢跟政治沾边儿,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我肯定我是那种让人抓狂、可怜兮兮的艺术家类型。”

罗斯笑了,但听到布鲁伯格的话头并没停,马上收敛了笑容。

“我在本质上是需要改进的伦敦东区犹太男孩儿。上帝分配才能时打了个盹儿,给我也分了点儿。”

罗斯转而欣赏布鲁伯格的画作。在他看来,这幅画结合了地形图风格与保守画风,恰恰是他想看到的。

“可不是一点儿。”罗斯看看画儿,看看风景,又看看画儿。

“谢谢”两字卡在了布鲁伯格的喉头,化作一声咳嗽。

湛蓝的天空中一朵孤独的浮云,犹如哪个喜欢捣乱的艺术家天使抽了口烟,吐在上帝的空白画板上。浮云飘到太阳前,镶上了棕黄色的边。

“你们抓到杀人犯了吗?”

“没有,”罗斯顿了一下,“我们会抓住的,尽管或许抓不住才是明智之举,也许还是钓钓鱼为好。”罗斯吞吞吐吐地说,似乎才想到这一点。

布鲁伯格自以为看破红尘,却从未想到警察破不了案也许是有预谋。

“什么意思?”

罗斯真希望自己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没有”,但话既出口,再往回退岂不显得胆怯?

“是这样,一旦抓住凶犯,就天下大乱了。现在几家敌对阵营正严阵以待,一旦我们确认并抓住凶手,我们就是矛头所向。若凶手是阿拉伯人,阿拉伯人会暴乱,抗议他是无辜的。若是犹太人,犹太人会揭竿而起。真遗憾,过去这三年挺平静的,嗯,相对而言。有不少夫人和小孩子都从英国来到这里安家落户。俱乐部也办得不错。阿拉伯小伙子今年赢了网球锦标赛,在单打决赛上击败了沃伯顿,听说了吧?”罗斯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觉得艺术家只喜欢谈论高雅艺术,因此忐忑不安,其实他完全错了。罗斯是指真正的艺术家,他可没把巴勒斯坦的那些激进艺术家算在内,他觉得那些人大多只有天才气质,却才华平平。而布鲁伯格不去描绘机械播种机如何播种,或兴高采烈的移民们如何围绕着圣约跳舞,而选择以凝视宇宙的目光直面事实,真乃双倍幸运。

摩托车引擎的声音,继而一辆摩托车出现在远方道路拐弯处。随着摩托车开近,占据屋顶绝佳位置的布鲁伯格和罗斯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司机和乘客。乔伊斯抱着克施的胸部,一方红头巾松松地半遮着头发,飘然如旗。随着道路转弯,摩托车上的身影也随之消失。观看这一场景的两个男人沉默良久。

罗斯首先打破沉默,伸出手说道:“我该走了。要准备明天的长途旅行,去拉马拉狩猎。”

布鲁伯格没伸手,而是扬起手掌,露出手心上黄色、白色的颜料。

“看来我妻子厌倦了迎接安息日。”

罗斯的脸红了吗?不好说,他那张瘦瘦的脸似乎总是被晒过的样子。

沉默片刻,罗斯再次先开口,他字斟句酌且斩钉截铁地说:“你信吗,我们可以打豺狼。上次打猎时,骑马的有50人呢。”

罗斯还想接着说,却被布鲁伯格打断了。“克施警长多大岁数?”

“克施?二十五六岁吧。他是个好人。”罗斯差点儿把“好人”两字咽回去,但还是小声说了出来。

“当然,”布鲁伯格说,似乎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也不一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