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着潘希年的脸庞。有那么一刻,费诺忽然觉得太多的东西都不重要了。他不是她父亲的学生,她也不是他师长的独女,他不是她的监护人,她也不是他的被监护人。他是费诺,而她是潘希年,仅此而已。
程朗在耳边详尽地报告着最新的诊断结果和手术意见,费诺却发现自己走神了。隔着一道玻璃所见的影像或许多少有些失真,但病床上那张小小的脸此时分外苍白无光,记忆里漆黑的长发被剪去了,剩下的都被锁在绷带下面,偶尔冒出来的几缕也黯淡着,而像极她父亲的长眉此时紧紧拧住,竟是连在梦中也不能有片刻的安歇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牵着跳舞的那个小姑娘,被潘越和艾静轮流牵在手里,跳起来的时候清脆地笑着。大家都喜欢这个灵巧的孩子,在潘家夫妇招待其他客人的时候都抢着哄她玩,教她跳舞,她也不怕生,乖巧伶俐,瞬间就收买了所有客人。
这些往事他都还记得,只是风华正茂的一对璧人如今已经不在,当年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姑娘也这样大了,时间的洪流,来得竟是这样快。
这时病床上的动静拉回神游八方的他,转眼之间程朗又回到了病房,里面再一次忙碌起来。费诺被拦在外面,隔着玻璃墙看着她还是闭着眼,却在痛苦地摆着头,嘴唇费力地一张一合,看起来是在说:“妈妈,我痛”。
自从船出事,身为潘家夫妇弟子、同乡,又是忘年交的费诺就一直在为各种不得不为之的程序奔忙着——事发现场、医院、警察局、火葬场、墓地,再到医院,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里,他就再没有哪天是好好睡过的了。纵然如此,当看见潘希年那个口形的一瞬间,那些因为疲惫而被强制压下去的沉痛还是不期然地翻了上来。
但接下来的事又迅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费诺看见程朗伸出手来在潘希年眼前晃了两下,然后又是两下,才慢慢放下,转过身去向护士交代什么的时候,看了一眼还站在病房外的自己。
目光里隐约包含着不祥的预兆。费诺自认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此时竟也是觉得心口一块重重下沉,睡意随之烟消云散,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忙碌成一团的病房里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朗走了出来,对也迎上去的费诺说:“情况不妙,之前片子里拍到的血块的确压迫住了她的视觉神经。她失明了。”
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费诺想也没想地打断程朗的话:“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程朗看了他一眼,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血块的位置比较敏感,如果手术,除了视觉神经本身的问题,大脑皮层和其他神经都有可能受到影响。类似的病案我们医院接到过三例,一例手术成功,另外两例一是救回了命但是终生失明,还有一例没有下手术台。”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是脑外科的青年才俊,费诺想了一想:“你的意见呢?”
“如果要手术,也不是现在。明天等上班了,我会请神经科和眼科的大夫来会诊,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说到这里程朗也停顿了一下,对费诺说,“费诺,你也不要绷得太紧了。这孩子能捡回命来已经不容易,乐观点想,也不是没有患者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血块自己消去而重见光明的前例。而且如果她、当然还有你,下定决心动这个手术,我也保证为她找脑外科的第一把刀。”
费诺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这时程朗又说:“她已经醒了,就是身体很虚弱,精神欠佳,去看看她吧。”
病房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得见点滴落下的声音。正在一旁无声忙碌着的护士看见他进来,拿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潘希年,费诺点头表示对此已经知晓,然后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打量着病床上看起来已经入睡的女孩子:她垂着眼,眼睑微微颤抖着,修长的眉毛倦怠而温顺地伸展开,光洁的额头白得简直有些触目惊心了。
她明明成年了,但或许是这半个月的沉睡,又或许是本身的长相,使她看上去依然像个娇美的少女。她还是更像潘越,却有着和艾静一样的眼睛和嘴。这样想着,逝去师友的面容再次浮现在眼前,他看见还年轻的他们,甚至还依稀地看见了更年轻的自己。也就是这样的恍惚中,费诺差一点错过了那叹息一样的声音:“妈,是不是你……我浑身都痛……”
他俯视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孔,尽量温和地开口:“希年,你醒来了。”
潘希年怔了一怔,美丽的眼睛睁开了,只可惜毫无光泽,黯淡一片。她又很快合上眼,像是在努力回想,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费诺隐隐觉得不那么酸楚了。他并不着急,也不指望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孩子能记得他,这个时候潘希年开口了:“是谁?”
“希年,我叫费诺……”
他的话被打断了:“哦,费诺,是你。”
还由不得费诺稍微表示出诧异,她竟然微弱地笑了一下:“护士小姐说不能开灯,但是我听见你的声音,没想到是你……”
话音未落,她的笑容很快凝固住,短暂的空白过后,苍白的脸上五官扭成一团,继而失去血色的双唇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而这一切的一切,费诺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她攥住被单,惊惶地瞪大双眼,哆哆嗦嗦地问:“我爸妈呢?海,我记得浪头翻上来了……”
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忽然被抽去线的木偶,短暂的定格后,也不管手上还挂着点滴,就抱着头蜷起身子,声嘶力竭地尖叫了起来。
那简直不是年轻女孩子发出来的声音,粗糙,凄厉,更像某种濒死的兽类,绝望徒劳地宣泄着痛苦。
这个声音牵动了费诺那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他不忍地皱起眉头,但是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只能徒劳地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安慰这个叫过之后转而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孩子。好在这个时候发现异状的值班医生和护士都涌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脚,强制性地把整个人扳直,试图让她平静下来。明明是同一个人,之前还虚弱得连答话都气息奄奄,此刻却像是爆发的狮子,一边哭一边扭打,直到一针镇定剂打下去,依然在顽强地反抗那些按住她的护士,可惜终于敌不过药性,慢慢地停止了挣扎,软绵绵地倒回了病床上。
她依然在小声地抽泣着,泪水流得满脸都是,浸湿了绷带,又开始向病服的衣领蔓延。费诺等护士散开了,才又上前,掏出手帕擦去潘希年脸上的眼泪,又握住她被规规矩矩固定在被子外面的手,说:“你刚醒,不该这样发脾气。头痛不痛?你的人生还长,没有什么不可以等到明天再说的。希年,你先睡一下。”
说完费诺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一个长辈安抚晚辈。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潘希年始终表情木然,如同一尊苍白的雕塑,直到费诺离开病房,她才慢慢地合起双眼,泪水再一次走珠一般落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费诺再到医院来的时候,潘希年已经坐了起来,听见脚步声后稍微侧过脸,失去神采的目光正对着费诺,哑声说:“费诺,是你吗。”
费诺停下脚步:“是我。”
她看起来单薄而憔悴,说话的声音嘶哑不堪,显然还没有从昨天的那场爆发中完全恢复过来:“他们说今天你会过来。程医生来过了,我知道我眼睛坏了。”
“这是暂时的,而且只是个小手术,不过你现在太虚弱了,需要等身体再健康一点才能开刀。”
潘希年抿着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礼貌性地扬了一下,在沉默良久之后,又说:“但是我爸妈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在和至亲永远的生离死别面前,一切安慰都是徒劳的。这点费诺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前一天一样,坐到潘希年床边的椅子上。
察觉到渐近的脚步声,潘希年微微颤抖了一下,向着床铺的另一侧缩了缩。费诺坐下后,看着她说:“希年,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相较于昨天的激动和伤心欲绝,此刻的潘希年冷静镇定得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但是费诺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已经被彻底地抽空了,无可挽回,无可补救。她听完费诺的话,最初还是有点发抖,但很快咬住下嘴唇,强迫自己镇静:“这个程医生也告诉我了。他是你的朋友吧?”
“嗯!”
“他说爸妈的后事还有我住院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忙,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明明眼前就是活生生的小孩子充大人,费诺却没有丝毫的轻松感,他甚至有点庆幸对方暂时失明了,所以他可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怜惜和悲悯。但是他的声音依然伪装得很好:“我当年受你爸妈许多照顾,可惜我只能为他们处理后事,出事的原因还在调查,你不必担心,一定会有个结果。”
潘希年没做声,木然地点了点头,又说:“能不能告诉我,等着我的是什么?”
费诺发现自己并不擅长安慰人,不由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不着急,可以等你再好一点再讨论。”
潘希年却固执得很:“总要告诉我吧,我都这个年纪了,哪里的孤儿院会要这么大的孩子呢?”
她再怎么装得镇定,声音始终绷得像一根拧得过紧的弦,仿佛只要稍稍往下一按,立刻就断了。费诺虽然算是潘越的学生,但实际上两人之间相差不过十岁出头,彼此之间私交既笃,潘家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他知道一些,只是这时和潘希年讨论这个实在太残酷,索性先彻底荡开:“谁能送你去孤儿院?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好你。你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什么,我叫护士来。”
他离开病房,找来护士,隔着病房的门看护士照顾她喝完水又躺下,这才转身去找正好值夜班的程朗。
程朗讲完潘希年的病情进展,也说明了会诊后几方的态度都是保守治疗,才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反问费诺:“人死如灯灭,手续办完就结束了,难熬的是活下来了。你既然接手了潘家这摊子事,这个小姑娘准备怎么办?那等到手术之前,还是留院治疗吧。”
费诺没接话——潘越和艾静的父母都不在了,两个人又都是各自家里的独子,如今夫妻俩同时出意外,留下唯一一个小女儿,一时之间竟然连个直系亲属也找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