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得异常诚恳,兼之态度良好,搞得程朗一肚子的火气一下子居然也发不出来了,对着费诺叹了一大口气,还是拉过椅子坐下来,慢慢说:“我才下手术台,听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你。治疗方案我看过了,静养,主治医生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怎么慢怎么来。费诺,反正这次你老老实实给我住院,哪里也不准去,更别做梦提前出院。非要你这个工作狂吃个教训不可。”
“是。”
这过于良好和配合的态度反而让程朗有点起疑,一挑眉头看着费诺问:“你怎么回事?不让你工作你居然也没意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态度良好你倒不相信了?”费诺笑一笑,又收住,正色说,“我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倒是希年,那天晚上我是彻底没知觉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怎么样?”
这下程朗沉默了一阵,才抬头对费诺说:“不太好。她求救的时候受了些外伤,但这些都只是皮肉伤,问题不大,糟糕的是这里。”
程朗抬起手来指了指脑袋,这个动作瞬间让费诺的心沉了下去:“我们也不知道她是摔跤的时候撞到了脑袋,还是情绪上受到了刺激,那个血块又开始充血了,而且位置有了变化,情况不太妙,拍了片子看过了,老倪和我的意见都是提早手术……但是手术的风险,这个我不瞒你,和前一个手术计划相比,不能同日而语。”
“你是说……?”
“老倪都没把握一定能让她下手术台。”
刹那之间,病房里沉寂下来。
“如果不做手术呢?”面无表情地过了好半晌,费诺终于缓缓地问。
“如果是之前,不做手术也就是看得见看不见的事情,现在嘛,是保得住命保不住命了。”
程朗的脸色凝重,费诺虽然看不见此时自己的脸,但也感觉得到面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绷起来。两个认识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面对面坐了半天,还是程朗先一步说:“手术的事情,我还没有和希年说……我是想等你醒过来,等她情绪也稳定一点,再……”
“我来说吧。”
“嗯?”
费诺坚定地说:“我来告诉她。手术定在什么时候?我要告诉她什么?”
和程朗的交谈持续了一整个下午,除了潘希年的手术和病况,两个人难免也谈到潘越和艾静当年的往事。程朗离开之前见到费诺神情严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是当说的已经说尽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费诺也领情,点点头说:“多谢安慰。说起来现在最不需要安慰的恐怕就是我了。”
人在病中总是容易疲惫。程朗走之后不久,费诺又觉得困乏不堪,连之前徐阿姨送来的清粥都懒得去吃,几乎是一合上眼,又睡着了。
因为满脑子都是如何告诉潘希年手术的事情,这一觉费诺睡得很不好,也不知怎么地,在中途醒了过来。也正是因为睡得不好,所以当他又一次看见趴在床边抓住自己的手的潘希年的那一刻,费诺几乎以为,这又是一个新的梦境。
她还是那样安静而温顺地安睡着,长发散在惨白的床单上,有一种奇异的动人的光泽。昏暗的壁灯之下,额角那些伤痕似乎都藏在了阴影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安静地在他的床边睡着了,手指谨慎又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手,哪怕是在睡梦里,依然流露出全然的信任和依恋。
费诺无言地注视着她,许久都没有出声惊动,或是唤醒她;直到感觉到潘希年搭在自己手旁的手指微微泛凉,费诺才猛地意识到她穿得过于单薄了,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艰难地钩过放在床边椅子上的外套,尽一切可能地轻手轻脚给她盖上了。
披上外套的一瞬间费诺无意触到她的肩头,那样娇小和瘦弱,几乎是不盈一握的。印象里哪怕就是几天以前,她还并不是这个样子。现实和回忆让费诺心底一动,就连他自己起初也没有意识到,在收回手之前,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潘希年的头发。
冰冷的触感犹在手心,费诺却彻底地愣住了——这并不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动作。或者应该这么说,在情不自禁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后辈。
费诺忽然有些懊恼起来,望着右手的手心发呆,以至于错过了潘希年那个偷偷辗转脸颊的极其微小的动作。
几分钟之后费诺眼角的余光瞥到潘希年的肩膀动了一动,于是轻轻出了声:“希年。”
床边的人分明僵住了,所有的动作一下子停下来,这些小动作统统落入费诺眼底,一时间他竟然也有些心慌,转身把床头灯旋开:“你怎么又来了?”
即便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是能看出潘希年的脸颊可疑地飞上了红晕,左顾右盼之中透露出藏也藏不住的羞赧和心神不定;在听见费诺的问话之后,潘希年迟疑了片刻,才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我就想过来看看你。”
手表上的指针已经划过二字。费诺看她满面倦容,却不肯离去,只能再说:“都半夜两点多了,你该回去睡了。你的脚上还有伤。”
潘希年见费诺要赶她走,连忙摇头,摸索着找到一旁的椅子,坐上去:“我不困。我的脚也没有事。你呢,你好不好?我问程朗大哥,他说你急性胃出血……护士说压力太大又太辛苦就容易得这个毛病……这段时间你这么忙,又加上潘行的事……”
眼看着她又着急起来,费诺忙安抚她:“两回事。我这是老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希年,应该是我照顾你,倒叫你为我担心了。”
“是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她说着,神色又一次暗淡下去。
费诺本来想像以前那样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半途又改变了主意,收回手,之后说:“你做得很好了。徐阿姨下午来医院,告诉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辛苦你了,也谢谢你,希年。”
她的脸上又一次泛上红霞,这让潘希年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没有……我只是……我只是笨手笨脚的,好像把东西都打翻了,对不起……我看不见……一摔跤方向感就全没了。”
看见她这个样子,费诺心中满是苦涩,想的是早些时候和程朗承诺的亲自告诉她手术的事情,也许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决定。他活了三十岁,自问不曾畏惧过什么,但是就在现在,面对眼前这个比自己几乎小了一轮的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却第一次有了事到临头的退缩感。
过长的沉默让潘希年不安起来。她稍稍拧过脸,做出一个倾听的姿势:“费诺,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有。我在想,你真的该回去睡了。”
“我想陪在你身边。”
声音明明极低,然而一字一句又清晰得如同刀刻。费诺不去回应她的言外之意,只是用惯常的口吻回答说:“我还要住院一段时间,你一时半刻也出不了院,两个人就是在做伴啊。”
说话的同时他注视着潘希年的脸。年轻的女孩子,并不知道如何完美而有技巧地掩藏心中的情绪,无论是喜是忧,是迷恋是失望,总是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闷声说:“你真的想赶我走吗?”
“我不是在赶你。等到天亮我再去看你,嗯?”
“早些时候你也这样说。我一直在等,你都没有来。”语调里分明都在委屈了。
费诺哑然一刻:“对不起,下午我睡着了。但是这一次我保证,明天一起来就去看你。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潘希年又一次低下头去,露出皎白的后颈,像冬夜的新月一般耀眼。她的声音并没有任何起伏,仿佛说的是某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往事:“是要和我说手术的事情吗?”
“……”
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还是因为紧张而多少僵硬着:“程朗大哥和倪医生给我做了检查,他们没把门关好,瞎子的听觉总是特别好……”
从她的语句里,费诺陡然察觉,就在自己没有留意的岁月里,潘希年正在悄然变化着。她再不是那个半年前事故突发时愤怒、绝望到不得不用歇斯底里来隐藏自己的无助和绝望的女孩子了,恰恰相反,她用顽强和希望支撑着自己,让自己更快地成长起来。
她的镇静竟也多少感染了费诺,并驱散开费诺心头的阴影,前路未卜的手术不再那么阴森而冰冷。费诺微笑了一下,他以她为荣。
“嗯!手术要提前。动刀的还是倪大夫,事实上除了时间一切照旧。害怕吗,希年?”
她慢慢地摇头,甚至给了他一个笑容:“有点等不及了。你知道吗,自从手术的日期排定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我已经不记得你长得什么样子了,做完手术之后就能看见你了。真好。”
说话的同时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费诺装作没有看见,也微笑着鼓励她:“是啊,做完手术就是新年了,到时候等你能看见了,我们再和程朗、晓彤一起出去玩。到时候无论你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说好了。”她的笑容愈发生动起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