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中华民族认同与认同中华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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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族群实践(4)

前面已经说过,中俄混血人的产生和分布除了中国东北地区外,另一个主要地点是俄罗斯远东地区。在俄罗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中俄混血人均被归入华人(汉族)。在民间,俄罗斯人认为中俄混血人就是华人;在俄罗斯官方的人口统计中,中俄混血人从来没有单独统计过,而是被统计在华人中。俄罗斯民间和官方的态度对中俄混血人的族群认同也产生了影响,使他们在其两个母族群中倾向于认同华人(汉族)。当然这一倾向也是中俄混血人自愿选择的结果。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当时的斯大林政权对生活在苏联远东边界地区的华人采取排斥政策。很多华人在这一时期携带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回到中国。那些没有来得及回国的华人及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大部分被迁移到当时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和中亚地区各加盟共和国。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华人及其俄罗斯妻子和中俄混血子女经伊犁和塔城回到中国新疆。历史上生活在俄罗斯的中俄混血人均是以华侨的身份回到中国的,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政府对这部分中俄混血人均以归国华侨的身份相对待,享受各种针对归国华侨的优惠政策和待遇。直到今天他们中的很多人仍是各级归国华侨组织的成员和领导。内蒙古额尔古纳市第一中学退休俄语教师王秀枝(伊丽娜,1943年生)1955年随继父(中俄混血人)和母亲(中俄混血人)以归国华侨的身份从苏联回到中国,她现在是额尔古纳市、呼伦贝尔市和内蒙古自治区三级侨联的副主席。

前面已述,俄罗斯官方在历届人口统计中,均没有将中俄混血人单独统计,而是将其列入华人,同华人一同统计。事实是,在1979年底生活在俄远东地区的1742名华人和目前在册的8000左右名老华人这两个统计数据中,纯血统的华人(汉族)已没有几个,他们绝大多数都是中俄混血人。

在额尔古纳乃至整个东北地区,历史上尽管民间把中俄混血人同俄罗斯侨民和汉族区分开来,但在官方的统计中,中俄混血人从来都是被统计在汉族中,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

20世纪50—60年代,在那场民族识别运动中,生活在中国的中俄混血人没有作为单一民族识别。生活在新疆的中俄混血人被识别为俄罗斯族。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只有个别人被识别为俄罗斯族,而绝大多数都被识别为汉族。比如1966年额尔古纳右旗(额尔古纳市)只有俄罗斯族3人,而据笔者估算,当时该旗具有俄罗斯血统的人不会低于4000人。而俄罗斯人与蒙古族(布里亚特人)通婚的后代被识别为蒙古族,俄罗斯人与鄂温克族(通古斯人和雅库特人)通婚的后代被识别为鄂温克族。生活在北京的在雅克萨战役中被俘俄罗斯士兵的后代被识别为满族。

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之所以被识别为汉族,从而有别于新疆的中俄混血人,原因在于,在民族识别运动的初期,俄罗斯侨民还没有撤离东北,尤其是在额尔古纳地区。既然有这样一个人数众多且可供比较的族群的存在,那么无论是在作为主流族群的汉族人的眼里,还是在官方看来,中俄混血人要么作为单一民族识别,要么被识别为汉族。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被识别为汉族的结果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只知道新疆有俄罗斯族,不知道东北有俄罗斯族;不知道东北的俄罗斯族在人数上远远超过了新疆,而且还有一个俄罗斯族聚居的地区——额尔古纳。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额尔古纳地区的族群结构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标志之一是俄罗斯侨民作为主体族群几乎化整为零。到“文革”爆发前的1964年额尔古纳地区只剩下一户俄罗斯侨民,其他的俄罗斯侨民均是与汉族或中俄混血人组成家庭的俄罗斯妇女。额尔古纳右旗史志编纂委员会编:《额尔古纳右旗志》,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3年版,第666~667页。这一结果使得原本具有相当独立性的两个族群——俄罗斯侨民和中俄混血人的关系拉近,其认同趋于一致。而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移民额尔古纳地区的汉族和回族也不将他们加以区分。

总之,作为一个典型的边缘族群,中俄混血人对她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俄罗斯侨民)和汉族都具有一定的依附性,均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并且这种认同随时间和地点的变化,随主流族群和所在国官方态度的变化而变化。

1998年8月笔者在额尔古纳市恩和村从事田野工作。有一天在一个中俄混血人的家中。那个人的汉语和俄语都讲得非常好,是一个典型的双语人,又有一定的文化,又曾长期担任村里的领导,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曾长期在俄罗斯为中俄贸易做翻译。他讲了亲身的感受。他说:“在中国我们觉得自己(指中俄混血人)是俄国人,可是到了俄罗斯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在俄罗斯做生意,只要遇到中国人,无论你是哪一个省的,山东人也好,河南人也好,生意先别做了,先把你请到家里喝上一顿。”

1998年,在额尔古纳市拉布大林镇,一位中俄混血妇女对笔者说:“在中国,我们不被当成中国人,到了俄罗斯,我们反倒被当成中国人。”

1998年8月笔者在原中东铁路的西部起点边城满洲里偶然遇到一位从澳大利亚回国探亲的中俄混血人老人弗拉基米尔·格罗莫夫。老人是1980年移民澳大利亚的。他说:“‘文革’结束后,我一天也不想在中国待了,于是最早一批办理了移民手续,到了澳大利亚。在澳大利亚,我们既参加了当地俄罗斯侨民的教会组织,也参加了当地的华人社团。”

这三个人的谈话给笔者以很大的启示,但他们的启示又有所不同。其中前两个人的启示是:中俄混血人在它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汉族之间,其认同是漂移不定的;后者的启示是:中俄混血人对于它的两个母族群——俄罗斯人和华人(汉族)有着对等的认同,既认同于俄罗斯人,也认同于华人。但这种情况只有在俄罗斯和中国之外的第三国才有可能发生。

四、体质特征与族群认同

族际通婚是一个古已有之的现象。在当今的中国与世界,在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进程中,随着各族群和各文化的接触与交流,族际通婚的现象越来越普遍。

在中国,蒙古族与汉族的通婚既有历史的渊源,又相当普遍。但无论是在内蒙古地区,还是在其他地区,蒙、汉通婚的后代都没有构成一个独立的族群。原因在于无论是蒙古族,还是汉族,从大的人种上划分都属蒙古人种。在种族特征上,蒙古族与汉族没有明显的差别。因此,蒙、汉通婚所产生的后代与他们的两个母族群中的任何一个相比也没有明显的差别。

但俄罗斯人与汉族不是这样,俄罗斯人属欧罗巴人种,汉族属蒙古人种,两个族群在种族特征上差别比较明显。那么作为俄、汉通婚的后代,中俄混血人在种族特征上既具有俄罗斯人的特点,又具有汉族的特点。反过来说,中俄混血人身上的俄罗斯人特点没有纯血统的俄罗斯人那么明显,其身上的汉族人的特点也没有纯血统的汉族人那样突出。那么在纯血统的俄罗斯人看来,中俄混血人不像俄罗斯人,而在纯血统的汉族人的眼中,中俄混血人也不像汉族人。尽管在1955年以后额尔古纳地区的主体族群已由俄罗斯侨民变为汉族,但是汉族仍然把中俄混血人排除于己族群之外,而不像在内蒙古或中国其他地区那样,纯粹的蒙古族并没有把蒙、汉通婚的后代排除在己身以外。反过来,在俄罗斯,中俄混血人也常常因为其身上明显的中国人的外貌特征而被排除在俄罗斯人之外,甚至把中俄混血人与华侨—纯血统的汉族人归为一类。

在额尔古纳地区,中俄混血人长期作为一个独立的族群存在,在相当大程度上与当地纯血统的汉族人对他们的态度有关,而在这态度的背后,除了中俄混血人的文化背景,主要还是他们的种族—生理特征。

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在一些中俄混血人聚居的村庄,中俄混血人与蒙古族通婚已相当普遍,但生活在这些村庄的人并没有把中俄混血人与蒙古族通婚的后代看作一个独立的族群,而是统称为混血人。混血指的是两个种族之间的混血,而不是两个民族之间的混血。种族是生物学的概念,而民族是文化概念。汉族和蒙古族是两个民族,但不是两个种族。

在中国,除了中俄混血人之外,还有其他一些族群具有明显的欧罗巴人种特征,如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乌兹别克族、塔塔尔族,尤其是塔吉克族。但由于这些民族都信仰伊斯兰教,受宗教信仰的限制,他们很少与汉族通婚。在中国,除了俄、汉通婚所产生的中俄混血人外,还有一个混血族群,就是澳门的土生葡人。

五、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民族认同

对中俄混血人族群认同的进一步探讨会发现这个问题常常牵扯到另外两个问题,即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在中俄混血人的日常话语中,常常将这三个问题混为一谈。将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相混淆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俄语单词“нация”具有民族和国家双重含义。

2006年10月中秋节,笔者在额尔古纳市向阳村做田野调查,受一位中俄混血人之邀,笔者到他家做客。其间,他给笔者讲了这样一件事:这个人出生在大兴村,那是一个中俄混血人聚居的村庄,俄罗斯侨民和汉族人都很少。在这样一个村庄出生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进而又步入青年,他的身上既有俄罗斯文化的特征,又有中国文化的特征。1957年他随家人移民向阳村。向阳村历史上是一个俄侨聚居的村庄,出生并生活在这里的中俄混血人较少中国文化的特点。他刚来向阳村时,即因为其身上的中国文化特征而遭到向阳村土著的中俄混血人的讥讽,说他是中国人。言外之意,他们不是中国人。

在东北地区,当人们使用“俄国人”这个称呼时,至少有三种所指:其一指纯血统的俄罗斯人;其二指拥有俄罗斯国籍的人,而不论他是否具有纯粹的俄罗斯血统;其三还包括俄罗斯境内的少数民族。

哈尔滨原有一位老俄侨,叫沃洛佳,他称自己是“正牌的俄罗斯人”。当时哈尔滨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位俄侨了。后来笔者在与他的进一步接触中发现,他所说的“正牌的俄罗斯人”不仅包括像他这样的纯血统的俄罗斯人,还包括两位中俄混血妇女:巴莎和玛赫丽娜。原因是这两个人虽然各自具有一半的中国(汉族)血统,却没有加入中国国籍,而依然拥有俄罗斯国籍。

额尔古纳市吉拉林(室韦)村有一位俄罗斯侨民妇女叫玛鲁夏。早在1995年笔者就与她有过接触,当时她给笔者的印象是她长得不像俄罗斯人。但直到2007年8月笔者才弄清她的身份,她不是俄罗斯人,而是俄罗斯境内的茨冈人,即吉卜塞人。

在笔者对额尔古纳地区中俄混血人的调查问卷中,关于国家认同,有这样两个问题:

①你的祖国是哪个国家?

A中国;B俄罗斯;C没有祖国;D中国和俄罗斯都是我的祖国

在被提问的二十多个人中,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答案A中国。

②中国队和俄罗斯队踢足球,你希望哪个队赢?

A中国队;B俄罗斯队;C无所谓;D两队都不赢

所有的人都选择了答案A中国队。

从这二十多人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从部分认同俄罗斯到认同中国的巨大转变。

“俄罗斯族”作为一个族称始于20世纪50年代。这个族称是官方通过法律颁行的族称,是中国一部分中俄混血人(包括少数纯俄罗斯人)的法定族称。

20世纪30年代,生活在新疆的纯俄罗斯人和中俄混血人由于加入中国国籍而获得了一个“法定”族称“归化族”。《俄罗斯族简史》编写组:《俄罗斯族简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页。但由于这个族称含有歧视的意味在里头,为他们所不愿意接受,于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他们向国务院提出申请,将“归化族”这个称谓改为“俄罗斯族”。黄光学主编:《中国的民族识别》,民族出版社1995年版,第148页。

生活在东北地区的中俄混血人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开始接受并使用俄罗斯族这个称呼的。当时在中国有一场更改和恢复民族成分的热潮。由于种种原因,在东北地区,只有生活在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今呼伦贝尔市)和黑龙江省逊克县的中俄混血人才将法定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而且即使是在上述两个地区,更改民族成分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中俄混血人。以额尔古纳地区为例,从1985年开始,止于1990年全国第四次人口普查,生活在该地区的全部7012位中俄混血人只有2063人将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俄罗斯族,其余4949位中俄混血人的法定民族成分仍然是汉族。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随着我们国家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进展,随着俄罗斯文化在中国的复兴,生活在中国的中俄混血人的民族意识在复苏和觉醒。他们已不再满足于“混血人”这个尴尬的他称,而想获得一个全新的族称“俄罗斯族”。特别是年青一代,在他们看来,他们既不是俄罗斯人,也不是汉族人,而是中国的俄罗斯族。

“民族”这个概念出现在汉语里是在19世纪晚期。新中国成立后,对民族这个概念做了全新的诠释,民族在当代中国是有其特殊含义的。由于官方的推动和媒体的宣传,生活在祖国大家庭里的各族群已逐渐摒弃了原有的族群认同,而逐渐接受了官方对各族群在政治上的“重新”划分。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1990年,在那场恢复和更改民族成分的运动中,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顾虑,但生活在额尔古纳地区的中俄混血人,毕竟有一部分,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冒着一定的风险”,毅然把民族成分由汉族改为了俄罗斯族。

在笔者的调查问卷中,关于民族认同,有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你现在的法定民族成分是汉族或其他民族,你是否打算改为俄罗斯族?

几乎所有被问到的人都回答“是”。包括那些法定民族成分是蒙古族的中俄混血儿童和少年,甚至他们的蒙古族母亲现在也希望将其子女的民族成分由蒙古族改为俄罗斯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