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村际地戏仪式的展演则存在村与村之间的相互制衡。每年屯堡村寨内部的地戏队都要进行互访,这既是一种友谊的互动,同时也是一种地戏展演技术和规范的互动。在这样的交往互动中,如果某村地戏作大的调整,不按规则出牌,族群内部的舆论会使之难以立足,屯堡人谓之“不懂礼数”“不懂规矩”。比如,如果有跳《岳传》的地戏队一改传统,突破以往《岳传》不跳“风波亭”的惯例,那将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因为屯堡人跳神是在展示“英雄”即“神”的丰功伟绩,而不愿看到“神”出现不好的遭遇。可以说,若干代人的延续与互动,屯堡人族群自成了一套普同性的评判准则,保证了地戏仪式功能正常的社会效应。
通过地戏队的互访,使屯堡村寨之间形成一种竞争。比如,2006年正月苏吕堡地戏队到九溪来演出,通过“参桌子”,九溪出的六个题目都是苏吕堡地戏队《三国》中的内容,但苏吕堡地戏队回答不上,使他们了解到九溪的确是寨大人多,人才济济,不敢小视,回村以后还是要将《三国》这部书读精读熟,以后不要这么丢面子。这是一种村落之间的在同样话语下的竞赛,展示村落文化的实力,显示村落文化的优势和民间文化的修养。在这样一种机制下,人们还是要努力地提升自己的“历史文化”修养,既要熟悉本村的地戏本子,也要熟读别村的地戏文本。如此,使村与村之间通过交流注意保持文化实力上的大体均衡。
同时,安顺的屯堡村寨还经常举行“地戏会演”,评优长,定等次,这关系到一个村的荣誉,也没有哪个村会拿自己的荣誉去冒这个风险,在一些原则上的方面去进行改变。
通过这些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文化制衡机制,不仅保证了内容、技术的稳定性,而且保证了地戏所凸显的以儒家思想为主要内容的价值理念在整个族群的传播和渗透,进一步加强了族群的稳定性。
(七)村际地戏仪式与族内通婚
“只在屯堡人中开亲”,在屯堡做田野常常听到类似的话语,这说明了屯堡人“族内通婚”的特点,即屯堡人只在族群内部通婚,不与少数民族和汉族后移民缔结婚姻关系。据我们进行的“中国百村调查·九溪村”课题的研究成果《屯堡乡民社会》显示,九溪村的婚姻圈和屯堡地戏的仪式圈是基本重叠的。走访了其他一些屯堡村寨其婚姻圈和地戏仪式圈也基本是重叠的。可以说,村际地戏仪式为屯堡人族群内部通婚提供了保障,也强化了屯堡人族群内部通婚的制度。我们知道,族群内部的通婚要有一个基础条件,就是要有足够数量的人口,而屯堡具备了这一要件。屯堡人的总量具体有多少,没有见到官方的数字,但在上千平方公里而且又是良田好土集中的区域,这个数字不会低。就目前的说法,有说20多万人的,有说30多万人的,有说40万人的,甚至有说上百万人的。但不管怎样,人口总量不小这是事实,这为屯堡人的族群内部通婚创造了条件。
在以往交通、通信不畅通的年代,通过村际地戏仪式的展演,使各屯堡村寨之间交流了婚姻的信息,知道哪一村寨有什么样的男子,什么样的女子,对方是什么条件,我方是否合适,通过以后进一步的交流,使婚姻关系得到确立。我们在调查了解到,在以前不少人家的婚姻就是通过这一渠道促成的。当然,今天交通、通信已有较大的改善,婚姻信息的交流呈现多元化的特点,但这种传统方式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村际地戏仪式也强化了屯堡人之间形成的亲戚关系,也使屯堡村寨之间的“血亲”、“拟血亲”的关系更加巩固。地戏仪式展演的季节,是每年农历的正月和七月,这正好是我国传统的春节和“中元节”期间,也是村民们的农闲时节。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地戏队的互访,使以往的亲戚关系更加巩固,使村寨之间的情谊更加深厚。屯堡村寨与城市社会一个明显的不同,绝不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屯堡人通常爱说“一人亲,亲一家;一家亲,亲一寨”,只要两家人开亲了,这两家人中的任何成员就是一种亲戚关系;同样,两个村寨之间有一家缔结了婚姻关系,两个村寨的人也相对于形成了一种亲戚关系。这种说法体现在他们的生活当中,某某村寨的某一亲戚办酒(婚丧嫁娶、起房立屋、上学参军等等),与其有主要亲戚关系的人就要“约客”到有事的亲戚家走动。如此,在这样一个社会关系网络的编织下,支撑了他们操办的重要事情,也强化了村寨之间的情谊。因此,在屯堡村寨普遍有这样的说法,认为村际地戏仪式,“不是跳神,是跳亲”,这可说是屯堡人对地戏展演功能的一种理解。如此若干代人的互动往来,可以说地戏仪式对屯堡族群内部形成的纵贯历史、横跨族群的婚姻制度起到重要的作用,使屯堡社区形成了一个具有“血亲”、“拟血亲”关系的共同体,强化了族群的稳定性。
四、结论和讨论
综上,笔者认为在地戏仪式对村落内部产生作用的基础上,在族群内部的仪式圈范围内,通过村际地戏仪式的连接而形成的一个纵贯历史、横跨族群的仪式网络,这一仪式网络使地戏仪式内蕴的主导价值实现了在屯堡人族群的普泛化,进而使族群认同一致化,族群记忆牢固化,族群规则(社会控制规范、族群内部通婚等)通行化,使屯堡人族群保持相对的稳定性。关于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在本文的开始部分我们陈述了目前的研究有聚落优势说、文化优势说、自我封闭说或概述前说的综合说等观点。在这里,或许我们可以提出“仪式网络”这一概念,对这一问题就姑且叫做“仪式网络说”吧。仪式网络大体可这样界定:就是指在族群生存的空间里,作为族群组成部分的单位社区大都有某种同一类型的仪式行为,这些仪式行为除了周期性地在各自的单位社区内部展演之外,而且还通过仪式行为的流动将单位社区之间连接起来,形成了覆盖族群整体的文化网络,使族群价值观和族群规范趋于一致,从而对族群的稳定性起到了较大的作用。当然,屯堡人族群的稳定性应该是多种因素着力的结果,除了地戏仪式之外,应该还有其他因素,如宗教、制度等等方面,但即便如此,像宗教仪式在屯堡村寨也会形成一个覆盖族群整体的仪式网络。
就仪式网络而言,笔者认为需要具备以下三方面的条件:一是在族群的生存空间里,作为族群组成部分的若干单位社区要有各自的仪式行为,且这些仪式行为是同一类型的,具有薪尽火传的内在生命力;二是单位社区与单位社区之间要有周期性的仪式行为流动,使族群内部不断地形成互动和进行调适;三是仪式行为能表达族群的主导价值并且将之普泛化,进而使族群认同一致化,族群记忆牢固化,族群规则通行化。
诚然,本文是对屯堡人族群稳定性的一种尝试性研究,由于受时间、水平、经费、资料等方面的限制,缺漏会有不少,有些方面尚需以后进一步地研究。比如:
1地戏仪式圈与婚姻圈、赶场圈、庙会圈、方言圈的关联及其对屯堡人族群稳定性的研究;
2族群边缘与屯堡中心区域地戏仪式的比较研究;
3黔中卫所制度的特殊性及其对屯堡人稳定性作用的研究;
4屯堡妇女的宗教仪式网络对屯堡人族群稳定性的作用研究。
诸如此类的不少问题,将待以时日或待以贤者再作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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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定贵,安顺学院屯堡文化研究中心。
论族群文化转型——以阳朔田家河村为例
冼奕
农民,这一族群的天职原本是从事与种地、渔猎和畜牧等相关的农业活动,以前,与农民有关的各种民间艺术活动也只是各地农民们的自我娱乐,“下里巴人”而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近几年来,这种情况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在那“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漓江山水之间,有这么一群农民不再只是搞农业活动,他们也开始搞“艺术”,参与到以传统民族文化和原生态生活为基础的“现代”艺术表演当中,重新唤醒起那些尘封多年的遥远的记忆。
由张艺谋导演在广西桂林阳朔搭台并成为景区长期演出内容的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自2003年10月试演、2004年3月20日正式演出以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赢得了不少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同时也丰富了桂林旅游文化产品。在这台“与自然同在”的演出中,张艺谋那惯用的有视觉冲击力的宏大场面自不必说,其中令人感到震惊的是,数百名穿梭在像箭一样飞驰的竹排上,变魔术般快速地扯起藏在水里的红绸翩翩起舞的演员竟然都是来自当地的农民。他们在表演中所表现出来的训练有素和熟练自如,很难再让人把他们与“浑浑噩噩、表情呆滞麻木”的原初形象联系起来。
正因为《印象·刘三姐》的出现,使得当地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产生了巨大的改变,白天忙着种田做生意打工,晚上划着竹排踏着山歌来表演,一种全新的生产生活模式由此诞生。此外,旅游开发所带来的市场经济的强烈冲击,使得作为农民这一族群所秉持的传统文化发生了重大的转型。那么,转型过程中农民文化适应了什么?能否适应?适应的过程如何?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是笔者所关注的。今年6—8月间,笔者选择了参演村庄之一——田家河村作为此次研究的调查点,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分别从生存策略、思想意识、生活方式三大方面来考察一群“特殊农民”的文化转型。
一、田家河村及农民演职员概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