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的出现就是耶稣基督行了神迹,我们俩是耶路撒冷的一对瞎子,被耶稣基督的双手一抹才看见了光明。好像是一阵狂风刮过天际,卷走了遮住半边天的密布乌云,我们才能看得见整个世界。
他像基督一样来去无踪影,带领我们从蒙昧穿越到开化。认识他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世界是这么大,我们从未想过生命还有这么多可能性。我们被这些眼花缭乱的画面晃晕了眼睛,又被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震聋了耳朵。到底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看见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我早就已经无法讲述,但是有一些画面硬生生的如海报一般,紧贴在我记忆的电影院里,成为我追溯过去的线索。
比如电视屏幕上吼叫的摩岩三杰,比如藏在车库里的乐队排练,比如抓在手里的一百个烤串儿,比如很黄很暴力的家庭问题……
以及我们最爱去的九湾胡同。
前门外大街有一条弯儿特别多的胡同,20世纪60年代时它还叫“九道湾胡同”,后来改名为现在的“九弯胡同”,我估计是为了区别于北京其他地方那几条九道湾胡同。
九弯胡同弯弯曲曲不太长,不足半里,九个拐弯形式各样,有死弯、活弯;有直弯、斜弯;还有弯连弯。胡同里最宽的地方也就是三四米,最窄的道而也就一个自行车车把那么宽。那时候老是有对胡同感兴趣的爱好者——还有不少外国人光顾九弯胡同,他们有的在数胡同里的弯,有的拎着相机拍照,虽然我们看不出来,可想必这胡同有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要我们说,九弯胡同就是一条挺普通的胡同。没有东西城那样的四合院,可也不是我们住的那种平房大杂院,胡同里一个个小院儿彼此相邻,也算得上错落有致,院里头顶多是三两户人家,也有独门独户的,一条胡同不过二十几个小院儿,五十多家人。在这种人口密集、车水马龙的前门大街的胡同群里也算得上是闹中取静。胡同里几十户人家都是地道的平民百姓,老街旧坊的彼此都特熟悉,我们在那片儿玩,叫他们大爷大妈的,他们全笑着答应,回一句我们仨的小名儿,听了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这胡同之所以受到我们的追捧是因为我们开始学骑车了,这胡同它西高东低,练自行车最爱顺坡而下,不用蹬地还省劲,更有拐弯时的角度,自我感觉特美,有时我们几个把自行车一字排开一冲而下,现在回想起来比漂流还有乐趣,那真叫一刺激!要赶上夏天下大雨,胡同里就积满了水,我们用纸叠成小船儿,从胡同西口放到水里头,小船儿在波浪中起起浮浮顺弯而下,用不了十分钟就能漂到东口。等到冬天下雪,整个胡同又成了我们的战场,跟那儿的二十几个孩子分成两拨儿打雪仗,从东口打到西口,又从西口打回东口,胡同的每个拐弯处都是双方激战的阵地。那时候我老是和李景赫一拨儿,王旭是另一拨的头儿。我们疯了一样地闹!可就算我们搅尽脑汁想辙也打不过王旭,之后就纠集其他的所有人把他按倒埋在雪里。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北京城翻天覆地地变了个样儿。
大拆迁开始了。
这是北京城改天换地的一年,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发现,连推土机都开到城里来了!拆迁令就像是一夜之间下达的,拆我们家的那天,小赫儿拉着我站在胡同口,亲眼看到几辆大卡车正在对宅子“落梁翻修”,当时旁边的十几个院子已经全没有了,据说有专家论证墙都不行了。但这些专家是谁,我们压根不知道。
我不知道梁启超抱着城砖在前门楼下痛哭是不是就这种心情,“五十年后,你们会后悔的!”他当时这么大喊来的。我倒不知道专家会不会后悔,我当时只是想着我们童年就这么全没了,心里怪难受的。
那是一九九四、一九九五年开始旧城拆迁开发,到一九九七年,就扩大了规模了。从这一年开始,我目睹了一片片完好的胡同区因为城区改造的名义,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我家就这样从大院里搬出来了,平房换成了楼房,平安里换到了新街口。
90年代刚开始,新街口成了北京城的代表,“碰哩乓啷”的punk乐队,“咣了咣当”的垮斗摩托,一瞬间席卷了首都人民,这种影响到了今天还没消失。前一阵雪村还拍了个电影就叫《新街口》,上映那天还在新街口中学门口挂了一巨大的宣传海报,上边是一女的裸体,就为这个还让不少人骂了好一阵。
走到今天返回头来再想,有好多东西就是这样,当你拥有它的时候,你不觉得它怎样,但当要失去它时,心里就会觉得很是难以割舍。胡同就是这样。以前不觉得怎样,甚至还抱怨它太小太窄,那么多不方便,现在一旦要失去它却又很留恋。我舍不得这里的小平房,舍不得这里几十年形成的街里街坊的和谐关系,舍不得李大爷王二婶,更舍不得和小赫儿在一起的回忆。
当然还有王旭。
王旭家住在“四方区”,就是民族宫对面,现在电视上叫那儿“长安街最大平房区”,最近一阵还因为拆不拆迁闹得挺热闹。其实那地方都是四合院和胡同,特北京。里边的路挺开阔,基本上都可以通车,真正的叫绿树成荫,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区域还要拆迁。
王旭家就在这里头,是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平房。
“我妈一生下我就死了,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受了刺激了,反正天天儿喝得醉了咕咚,没事就打我玩儿。”
他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语气特平静,脸上也看不出表情,只顾闷头抽烟。我们愣了特长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他“啪”的弹掉手里的烟,黑帮老大一样拍拍我们肩膀。“这有什么啊,比我惨的人多着呐!走,谁最后跑到那小卖铺谁就请客啊!”
帅啊!
当我们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发现新世界的时候,却不知不觉抛下了曾经天真。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有一天王旭说他被打累了。
“我们家老爷子忒厉害。”
“我都没看出来,比我还瘦呢。”李景赫,你真是不知死活的鬼,下回让他爸胖揍你一顿!
“你知道什么啊,喝了酒人都能发疯。狠起来能拆了房!”
“那你也揍他啊。”
我佩服李景赫,打心眼儿里佩服他。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唯恐天下不乱,要真说起来李景赫绝对是这里的头一份儿!凭借他煽风点火的实力,再靠这事后装无辜的天才,绝对稳坐头一把金交椅啊!这样的人,我不服行吗?
“也对啊!”
王旭就是和我太像,尤其在对待某些人的时候,这某些人就是李景赫。你们都知道吧?一遇见这个人不知不觉就掉进了他挖好的坑,成了最缺心眼的冤大头。折了!
李景赫一鼓动,再加上王旭一冲动,他们俩人就勾肩搭背、狼狈为奸一块儿去学了跆拳道。在这之前他们所有关于武术的知识都是从类似《少林寺》这样的电影上看来的,现在突然成了正规军,就开始在我面前臭显摆,动不动就抱在一块儿实打实地练一场。我习惯了倒是无所谓,顶多奇怪王旭什么时候也被小赫儿带得脑袋缺弦。不过对于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的女性生物,他们俩个人就成了“绯闻”这件事儿的中心。就因为这个,我突然受到女孩儿的欢迎。说实话,我从小就被一堆又一堆的女生讨厌,其实也不是因为我有多差……行吧行吧,我承认我的阎王脸的确吓走了一部分漂亮姑娘,可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整天在我身边的李景赫!
姑娘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永远没人知道她们心里到底想什么,永远没人猜得透她们下一步会怎么做。要不怎么有那么一首歌就叫《女孩儿的心思男孩儿你别猜》呢。
李景赫从幼儿园就开始受欢迎,开始只是普通的受欢迎——那时候小孩儿思想还比较单纯,当然了,我说得是比较。喜欢他的小姑娘老是在做游戏的时候变着法地想跟他分到一组,再不就是把自己的玩具或者好吃的让给他,他倒也来者不拒,可就是玩具从来不玩儿,吃的也从来不吃,都推给我了。我也乐得享受。那时候觉得身边有一个受欢迎的人真挺不不错。可长大了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要说李景赫的成长期发展得异常突然,上小学的时候还是比我矮半头的小矬墩子,上了高中就一下窜起来了。用王旭的话说就是“跟抻面条似的”。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那个头一天一个样儿,弄得我妈我爸老以为他爹妈给他使了什么秘方儿,天天往他家跑,我妈还老让我去他家吃饭,特地嘱咐我跟李景赫得吃的一模一样。我知道他们发愁,我从初二一直就没长过,可也不算矮啊,好歹也一米六多呢,虽然就多那么一点儿,也好歹不用别人低着头看。真是魔症了!
因为这个差一点魔症的还有王旭,每回见到李景赫都得先发出阴阳怪气儿“哦~~~~~”的一声,然后和他比比个儿。等到开学前一天,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李景赫超过了王旭。
“他妈的,你这小子……”王旭垂头丧气挺沮丧,连着三天没说话。
细想起来也是,从小到大我们仨都在一块儿上学,虽说岁数一边大,可王旭总是凭着大高个和健壮的身体被别人当成我们的哥哥,我们俩站在他身边儿,就是发育不良的豆芽菜,还是绿豆芽。
拿身材嘲笑我俩简直就是他生活的乐趣,现在他的乐趣突然少了一半,也够沮丧的。我呢?我也沮丧啊。先前李景赫跟我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俩人并肩作战,指哪儿打哪儿。现如今他倒戈投降,把我一个人撇在沟里,孤军奋战。搁谁谁不沮丧啊?
“我生活里的乐趣少了一个,真够忧郁的。”
“没什么啊,不是还一个吗?发育极其不良的!”
“说得也是……那就叫你小不良得了。”
这两个人齐刷刷把眼光转向了我,笑得异常开心。
“你们俩,混蛋!”我咬碎了牙才挤出来这一句。
其实我从心眼里羡慕他俩,王旭一向就很帅,漆黑的眉毛,漆黑的瞳孔,以及接近漆黑的小麦色皮肤,表情冷漠而凶狠,随随便便一扫视就冻僵了一群姑娘的视线。比起来李景赫就细致多了,虽然还是姑娘一样羞答答的白面皮,小时候水汪汪的大眼睛却变成了更灵活的黑眼珠,嘴角总是不经意地伸展开轻蔑的笑,偶尔也露出忧郁的神色,这时候就引起姑娘们此起彼伏的一阵尖叫。
多亏了这样两个缺心眼儿美少年,开学第一天就成了我记忆里屈辱的一日!
我们的高中时占据在北京城最混乱的地方最好的高中,最混乱的地理位置是公认的,不过最好的高中只是我们老师自封的。
“我们齐心协力,完全可以超越北京四中!”我们的校长就是这样站在礼堂里挥舞着双臂,向董存瑞一样壮烈。
“可笑!”李景赫就是这么不知好歹,自己不乐意了就眉头一皱爱谁谁。好歹他也是咱们校长呢。
“我觉得也是。”王旭自从认识李景赫,就一点点地堕落了。
“你俩烦不烦哪。”
“确实有点儿,要不咱们走吧。王旭?”
李景赫,别的不会就知道煽风点火。
“也行,我站得脚丫子疼。小不良,咱们走吧。”
“别叫我小不良。”这么绕口的名字也亏他能叫得出口。
“那咱们就走?”
“王旭,你越来越堕落了。”
“走吧。”
话音没落,李景赫就抓住我后衣襟往他怀里一带,紧接着把我打横抱起,和王旭一块儿嚷嚷开了。
“糟啦,糟啦!出事儿啦!”
“快让开快让开,这同学晕倒了,得赶紧送他去医务室,老师您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吧?”
那位被拦住的老师傻呆呆点了点头,伸手一指,就见这两个人抱着我绝尘而去。
“放我下来!”一出了礼堂大门我就开始嚷嚷,李景赫跟没听见一样,笑眯眯地看着我。
王旭又点着烟,一口喷到我脸上。“怎么着,人家抱着你你还不愿意啦?”
“你废什么话,丢死人啦!”
真是的,丢死人了!我脸红得像是要冒火,不知怎么的就有一股气从脚底心一直蹿到头顶,我觉得头发都在“嗞嗞”冒烟,心跳加速了一百倍,就连呼吸都困难。我能感觉李景赫呼出的气吹在我头顶上,有柠檬的味道;我能感觉耳朵旁边就是李景赫的胸口,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嗵嗵嗵嗵”,也加速了一百倍。活该!谁让你跑那么快。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地球好像就在这一秒停止转动,可天空中飞快地掠过浮云,成群的鸽子从我们的头顶上迅速滑过,令人眩晕的鸽哨声,在耳边响起。
这种感觉,多么庸俗!
“哪个班的?在学校里抽烟!”这是日后我们最熟悉的教务主任。
我一飞身从李景赫的怀里跳下,撒腿就跑,那两个混蛋从身后架起我,迅速逃离了教务主任的视线。
“王旭!都是你。”我已经没力气大声嚷嚷。
“对啊,都怪我……”他嘴里叼着烟,笑眯眯地说,还没忘用眼角余光邪邪地撇着小赫儿,那眼神更像是调戏,这俩人肯定有不正当关系。
李景赫什么也没说,睁大两只眼睛仇恨地瞪着他,好像要用眼神杀死他。
可不一会儿两个人又爆发出一阵狂笑,惊天地泣鬼神的那种。我仿佛看见远处有几只鸟从树杈上“扑通”掉下来。
这两个人,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