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我就打包回家了。
王旭是和我一块儿离开的,他带上他的乐队想要一直向西,他们说一直困在一个地方太狭窄了,想要看看更多的东西,等哪天觉得心情舒畅了就回来看我。我看着他们坐上南下的火车,在那辆车开始发动之后一群人探出半个身子朝我用力挥手,满面笑容的大喊着“再见!”“要等着我们回来啊!”听着这种像傻瓜一样的话,我突然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看着火车一点点在我的视线里远去,我背上书包朝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我就要回家了。
“妈,我回来了。”
好像两年前那个春节,看着一堆人聚在一起打闹的时候,我心里再次涌上和那时候一样的感动。妈,我回来了。
我还以为能受到我妈一个满怀热情的大拥抱,就是没拥抱也得有个热烈欢迎的表情不是,总不可能像现在一样劈头盖脸飞出来一支炒菜的铲子吧?
“妈,你这样会死人的啊!”
“死了更好!你让我操了多少心啊?!敲死你算了!”
“妈,对不起。”
在这瞬间我能看见在她眼里雾气缭绕,升腾而上的水汽氤氲了她的脸,我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她,想起来上回我随随便便就从这个家跑出去,明明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却把这些都丢在身后,光想着自己。我总是这样,凭着自己的任性搞砸了所有的事儿,只是幸亏在身边的一直都是你们,那些从来没怪过我的人。
“回来了就好。”我爸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动也不动,可是我能听得出来他声音里边透出来的颤抖,虽然只有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可也足够让我心潮澎湃。
回来了就好。我给你们带来了那么多痛苦,你们都不在乎,就这么躲在暗地里头偷偷摸摸地看着我,一直安静地等着我回来,哪怕是每天晚上都躺在被窝里掉眼泪也不肯把我拽回来,就等我有一天看清楚了想明白了,脑袋瓜子转过弯儿来了,站在你们面前承认了错误,你们就跟压根没事儿人似的给了我一句“回来了就好。”我那时候只觉得自己还年轻,前面还有无数的路等着我去开创,一点也不想就这么被束缚住了,怀揣着梦想拼了命地往前挣,完全忽略了到底会给身边那些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人带去怎样的伤害。那时王旭也是明白了这点才在那天急赤白脸地叫我回家的吧。我想问问王旭,可是他已经带上小昭姑娘离开了。现在开始明白到这一点,也许还不算晚吧。
过了几天,我爸妈又带我办了复学手续,按规矩降了一个年级,却还是在原来的教室上课,高三毕业班都转移到独立的另一座教学楼里去了。在我看来这间教室是我遇见过最好的教室,就在窗户旁边长着一棵很高的杨树,那棵树有我们的教学楼这么高,好像已经长了很多年了,树干粗得一个人伸开手臂抱不住,夏天的时候,绿油油的大片树叶把整间教室的窗户都遮住了,晴天的时候透过窗户向天空看过去,只看见一点一点闪动的光斑。现在看过去好像更漂亮了。我们学校的环境一直都挺漂亮,围墙上爬满了一种藤蔓植物,我不知道那种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可是到了夏天就会开出粉红色的小花,一小朵一小朵,爬得满墙都是,花不大味儿特香,赶上顺风天,出我们家门儿就能闻见。到处都长满了绿草,是一种细长柔软的像人头发一样的草,这种草不用常常修剪也不会长得乱七八糟,学校里的人就放任它疯长,最后变成了像地毯那么厚实的草甸。我、李景赫跟王旭三个人以前总是逃课,就为了能在这片草地上多躺一会儿。现在我还在这儿,王旭已经离开,剩下的还有一个李景赫。
也不知道小赫儿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种问题也不用想太久,反正在一个学校里很容易就能碰得见,只是我不大想碰见他,他有了漂亮的女朋友,我就是遇见他能说什么呢?
我是这么想没错,可惜小赫儿才不这么想呢,遇见机会他要是不招惹我就浑身难受。才是第一天复学,他就把我堵门口了。
“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啊?”
他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就连我上不上学也管起来了。
“你往我这跑要让女朋友看见了准得误会。”
“我女朋友不误会。”
他笑呵呵地瞧着我,摆出一贯耍赖到底的架势,真是有病,说的这叫人话吗?
“你说这叫人话吗?”
“那什么叫人话啊?‘我想你’叫不叫人话?”
“你到底抽什么风啊。”
今天说什么话都透着那么不正常,才几天没见这家伙脑袋就短路成这样了啊?
“我还想问你呢,一直说什么女朋友女朋友的,到底我有什么女朋友啊?”
“那个长得特漂亮的不是吗?就是那天我去找萧阳在门口遇见的那个。”
我还以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他就该满面通红,总也能镇得他哑口无言了,可谁知道他反倒觉得挺高兴,咧开大嘴就对着我哈哈笑起来了。这一下子到把我臊了个大红脸,你笑个屁啊!
“那是我爸的外甥女儿,就是我妹啊,比咱们小好几岁呢。小时候你不也见过好几回呢吗,还在你家住过。合着你这个负心人全都给忘了啊?你可真残忍!”
李景赫一瞬间又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朝我看过来了,那种被人抛弃的样子真的做了个十成十,我没挺住,立马就投降了。可有一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可那不是个小孩吗?才这么高。”我用手比画着,应该也就到我腰这么高吧?那个小孩儿我记得,是李景赫姑家闺女,她姑嫁了个南方人,早就从北京搬走了,那年放暑假的时候回北京待了两天,那小丫头粘人粘得不得了,整天追着我们几个屁股后头跑,她不是才那么一点儿高吗?再说那时候长得也不漂亮啊。
不过说起来他们家真是基因好得不得了,生出来的小孩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哪怕小时候不出挑,长大了也能跟电影明星似的那么招人待见。真嫉妒啊!
“你缺心眼呀?都多少年了,你自己不长个儿就得了,还不让人家长个儿啦?再说了,女大十八变,我认识你这么些年,你还从丑八怪变成漂亮姑娘了呢。你就不会先问问我啊?典型的缺心眼儿!”
“你才缺心眼儿呢!看见那种情况,是人都不会问吧?”
“是人都会问吧?你可真是少根筋。”
在我能说出任何一个反驳的字之前,他就低头覆盖了我的嘴唇。怎么这儿还没怎么着呢,事情就又发展到这一步了。
“这是在学校!现在社会风气还没开放到那程度吧。”
“又没有人看。闲杂人等早就被清除干净了啊。”
黄昏的风从空荡荡的校园里吹过,只留下树叶的“沙沙”声,十七岁的少年和大他七天的少女,命中注定的“活该着”谁也改变不了。
跟我以前说过的一样,“活该着”就是倒霉催的,没有缘分那么美好。可就是这种不像缘分那么美好的倒霉,总是和时光躲在一个犄角旮旯偷着猫着嘀咕着,就把一切放在锅里小火慢炖,在乘好盘儿端到你面前,在你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时候一揭盖,就直接告诉你“吃吧”。我吃什么啊,早晚得让这一大锅杂和菜给噎死。
听说在西方国家,人的命运是三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姐妹用织布机制出来的,每个人都是一条线,人和人相遇的时间地点就是两条线重合的纹路。所以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们每一次相遇,那条代表我们生命的纺线就在织布机上重叠交叉了一次,最后我们所有人的生命相互交织,成为一匹有着精美花纹的锦缎。
要是根据这理论,我的这批缎子能制出来的图案肯定特别华丽丽,准够让人吓一跳的。
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嚓”一片一片往地上掉,过不了几天就扁下去一大块,要是姑娘们减肥都能这种速度进行,那所有的姑娘都能变成美少女了。日历的体积快减到一半的时候,夏天就来了。
六月七号和八号,就是高考的日子,全中国人民都因为这个日子多少受了影响,首先就是交通问题。凡是考场周围的交通全都被限制了,没有人能不按规定走,马路两边贴封条,十字路口站交警。谁都别抱怨,在中国人眼里头这是决定人家命运的两天,你敢随便给捣乱吗?
我一直没闹明白高考为什么在中国人心里占着那么重要的地位,都说条条大陆通罗马,难道这么些人就非得赶着骡子驾马车千军万马地往独木桥上挤啊?可是不服归不服,我绕了这么个大弯最后还不是也绕到这条老路上来?人或者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都轮得上自己做主的。
别人都挤得火烧火燎的时候就有那么一部分人只要坐在椅子上晃晃脑袋就成了,这一部分人里头理所当然地包括了李景赫,这种有特殊通行证的家伙不知道让多少人看了眼气,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起来就一肚子火。六月八号下午考完最后一科文科综合,他们家下馆子摆了一桌,嗯,的确值得庆祝,可为什么连我们家人也要一起去啊?
这帮大人凑到一块儿就是话多,天儿都黑了还没打算下桌,我实在有点烦,拽上李景赫儿就偷偷跑出去了。不知不觉就走到小时候住的地方了。那个大院早就拆了,推平了建起了宽阔的大马路,北京人挺自豪地叫它“平安大街”。最近几年的夏天变得越来越难受了,我记得小时候还没有空调,夏天的晚上全家老小都跑到胡同两边闲聊天,那时候夜晚刮过的风带着刚修剪过的青草味儿,透着一股凉气儿,可是现在,甭管冬夏,这风里都带着臭气熏天的汽车尾气,刮到脸上的时候一点儿不觉得凉快,光觉得闷,大气儿都喘不上来的闷热。我不停地扇着扇子,可还是留了满头满脸的汗。
“要照这么出汗,你连澡都不用洗。”
“你别废话!没见我都快热死了?”
“没事儿,你就是出汗身上也不臭!”
“你是狗啊?拿鼻子蹭着人闻!恶心死啦!再说你家吃饭,干吗连我们家人也一起啊。”
“好玩儿啊。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反正明年你考上了也得请我们家。”
“谁要请你啊!再说,我凭什么就一定考上啊?”
“反正你会考艺术系。一定能考上,放心吧。”
我确实想考艺术类,可是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打鼓,但不知为什么,听见他说我一定能考上就觉得心里特有谱,我抬头看看身边走着的这个大男孩儿,虽然生就一副吊儿郎当的德行,可是在我的心里头,好像已经是最坚强的支柱了。
和他这么并肩走着,我的心里挺舒服,这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过去死乞白赖追求那些梦想什么的,就算不实现也无所谓了,那些拼了命追逐梦想的日子,现在想起来怎么觉着那么遥远呢?也不知道那个带领我一直向前跑的王旭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王旭现在在哪儿呢?”
“你想他啦?那我可该不高兴了!”
“你不高兴个什么劲儿啊?”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