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四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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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不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看着挂历厚厚的一沓,直想一篇篇撕下去让时间赶快过去,没有目标就是想赶快长大,其实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想法,没有目的地的赶快长大。可是新来到的这一年就像是一场灾难降临。

2002年没什么好说的,所有人的这一年都能用一句话总结,非要说就是“平平安安”。没错,这一年挺平安的,什么大事也没有,要是现在再让我回过头去想,也想不来有什么可说的,这一年好像就这么在我的脑海里飘过了一段。进入21世纪一开始还挺激动人心的。小时候电视上老播畅想未来的电视节目,我就真以为21世纪的人全穿着银白色的太空服,开着会飞的汽车满世界转悠,过了这么几年一点变化也没有,我唯一剩下能感叹的,就是自己可爱的想象力了。

2003年的春天,随着南方刮来的一阵暖风,非典型性肺炎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没有多长时间,北京就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城。当时我对非典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真正的概念,感到危机就在身边了大概已经四月了,那时全国人民的恐慌情绪上升到一个不小的高度了,学校停学、工厂停工、所有曾经人群聚集人头攒动的地方霎时变得无比萧条。连逛街都被限制,满大街稀稀拉拉能看见的几个人也带着各式各样的口罩,把口鼻捂得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一双惶恐的眼睛,不安地四处转悠。

听说跟携带病毒的人说一句话,被看上一眼都有可能被感染,还听说所有得过非典的人都会半身瘫痪,甚至听说感染了非典的人都要被带到郊区,挖个坑埋了……当然最后全都被证实是无稽之谈,可当时也实在蛊惑了一大堆人心,药店里的板蓝根脱销,所有的家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醋味儿。

北京,夜不眠。

所有孩子都被下了严格的禁止令,包括小小孩儿,一般小孩儿,还有半大小孩儿,甚至长大了的小孩儿,谁都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我就这么一整天一整天地在家里待着,我妈隔半个小时就给我打一个电话,压根就没法儿出去玩儿,别的人也都被家长堵在家里待着,这种生活第三天我就崩溃了。这天晚上我思来想去就觉得不成,发短信跟李景赫讨论了一下,最后终于决定采取极端手段。第二天我爸妈前脚刚出门,后脚我就溜出去跟小赫儿会合了。

以防万一,我在门口贴了张纸条,主要是为了告诉我妈我就是出去遛个弯儿,她要是急了……我想起来就一身一身地往地上掉鸡皮疙瘩,一扫一层。

这一天大街上没多少人,我们干什么都觉得挺没意思。也赶巧了萧阳就给我打了个电话,听声音好像挺着急,一个劲儿问我这两天见没见王旭。我倒想见呢,上哪儿见去啊,都关禁闭好几天了。萧阳一听说更急了,我从来没听她说话那么快过,还带着点哭腔。就是这种着急忙慌哭哭啼啼的声音,说出来的话让我傻了。

挂了萧阳的电话以后我就直愣愣地犯傻,本想着把手机装兜里却怎么都找不着裤子兜在哪儿开口,直到小赫儿一把攥住我手,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出什么事儿啦?”

“王旭,他退学了。”

话一出口,我眼泪就下来了,也说不好是为什么。光觉得王旭怎么这么傻缺,真他妈该好好揍丫的一顿!李景赫什么话都没说,拽起我就往新街口跑,也不管我跟不跟得上。平时篮球队的体能训练也没见他那么卖力气过。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马上就岔气儿了。在这个快不行了的当口,王旭那破旧排练厅的大铁门,就戳在眼前了。

其实这一年里头王旭偷偷去看过他爸几回,每回回来什么都不说。老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可看他那一直抽烟一根接一根老也停不下来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猜到怎么回事儿,就跟现在一样。那今天是为了什么呢?

他躲在新街口那个空旷的排练厅里,一个人在阴暗的小旮旯里头蹲着抽烟,刚推门一进去就闻见一股挺浓的烟味儿。他就压根儿没想过二手烟对身体有害吗?又赶上现在是非典,这么多烟咕嘟咕嘟从门缝往外一直冒,万一谁一不小心把这当成他烧的,那还不得被抓起来?

我真是为王旭担心,可李景赫还挺轻松,他老因为我替王旭担心不高兴,说我简直闲得没事儿。说实话,我不能理解他,不让我替王旭操心,那他自己呢?一听说王旭有点儿什么事还不是急得火烧火燎地到处乱跑?今天还不是差点把我跑死。

小赫儿紧紧拉着我的手,他一着急就这样,跟萧阳一个毛病,我这两只手早晚得被他俩攥残废了。

“王旭,你这两天干吗去了?”

“没干吗,就在屋里打鼓来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李景赫突然就急了。其实他脾气一向都挺好的,平时谁跟他开什么玩笑他也不急,可那天谁也说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王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就急赤白脸地嚷嚷开了。后来他跟我说那是压抑的时间忒长了,看王旭老无精打采的消沉样儿心里就起急,所以心里那股火一下就上来了。

“你他妈少跟我这儿玩这里格儿楞!谁还不知道你啊,你要再不说我今天就一把火把这房子全点了!”

“你犯什么病啊?”王旭恐怕也让他吓了一跳,明显有点儿底气不足。

“我问你,你是不是退学了?”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头一惊,我偷偷拽拽他衣角,想让他别太夸张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可他压根就没理我,反而更使劲攥住我的手。说起来最近情况有点变化,我总觉得和李景赫的地位对调得有点不协调,我老是觉得不太舒服。

“你管我呢。”

“我他妈抽你!”

李景赫说到做到,一拳头就照着王旭脸上招呼过去了,我挺震惊,王旭肯定也没想到,要不就凭借着他这实战的经验,这种气急败坏的一拳没可能躲不过去。可实际上是他被李景赫一拳打青了眼眶。

然后他也急了。窜起来就朝着李景赫扑上去了。

这俩人就这么乒里乓啷地滚在一块儿,我在一边看着,难以理解这种行为,到底是应该把他俩分开还是继续待在这儿看?我知道从良心上讲我应该劝劝,不过想想他们俩平时老合起伙来一搭一和地笑话我,现在能看看这两个人搏斗也还是挺有意思的。好吧,我挑了一个好地方,就这音箱吧,大小高矮都合适。掸掸上边的尘土,一屁股就坐下来了。像这种类似吴宇森暴力美学的状态,就是男人之间友情的证明吗?

趁着俩人打得正热闹的当口,卷帘门“刷拉”一下被人拉开了,本来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也就停下来了。纸人一样的漂亮姑娘出现在眼前,不知道萧阳什么时候突然跑过来了。我刚挂了她电话才多长时间啊,速度这么快,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你也忒快了,飞过来的吧?”

“你别贫。跟李景赫没学什么好的,光会贫了。”

“你跟王旭也没学什么,光学酷了。”

“贫吧你。这俩人怎么回事儿啊?”

打架呗,还能干吗啊?这事实也太明显了吧。

可更明显的是她哭红了的眼睛。

我看不下去了,谁要是惹哭了漂亮女孩儿,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了。赶紧跑过去把小赫儿拉到一边儿。这两个人衣服全扯得开了线,沾满地上的尘土,身上也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实在是狼狈不堪。

这间屋子里的四个人就这么沉默着,谁也不吭声。哪怕是眼睛里迸射出来的熊熊怒火早已烧得“噼咔噼咔”作响。直到萧阳不小心终于从嘴唇泄出了一声哽咽,这件事儿该怎么收场我心里实在是没谱儿,看来这回大家都是认真的。

李景赫什么都没说,拽上我就走。我想跟他好好说说,总不能因为这种事儿就跟王旭闹成这样啊。可他就像得了失语症,平时最能贫的就是他,现在却一个字儿也没往外蹦,安静得让人无法接受。我也就干脆不说了,反正看这样子说什么也都没用。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走回家,刚开门就挨了我妈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你这死孩子!我打你电话打了一百遍!都敢不接!死孩子!”

“我不是留了一张纸条了吗?”

“那能顶个屁用!”

我妈发起火来就是比谁都厉害,炒菜的铲子还粘着油,也不管我衣服得是她给我洗,就劈头盖脸地冲我招呼开啦。

“妈,行啦,我知道了。下回不这样了啊。”

“你废什么话啊?你以为这样就混过去啦?”

“什么啊。我看你是我妈就算了。还不依不饶的。丢死人了,没看见有人在旁边啊。”

“啊?还真没看见。”

我想也是。我妈这人眼睛直愣愣的,哪怕是走大街上碰对面,你要不先叫她,就是她亲闺女她也瞧不见。

“妈,我们今天看王旭去了。”

“怎么样啊?”说到王旭,我妈就变得特别小心,别看她嘴上老说得挺厉害,时不时还得来点儿家庭暴力,可其实她那心肠比谁都软,豆腐块儿都没她温柔。谁家有了难事儿都是她第一个上去帮忙,我这个妈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不太好,好像办了退学了。”

“挺好的孩子……”

我妈话还没说完,眼睛就红了。我长这么大没见她哭过,这一回恐怕就要创纪录了。妈啊,你能稍微恢复正常点儿吗,这样我还真是不太适应啊。

转头瞧瞧小赫儿,盼着他能帮个忙儿,可他从一进门就坐在沙发上没动过地儿,低着脑袋话也不说一句,就看见他拿手背抹了抹眼睛,难道又哭了?

这一屋子气氛顿时沉闷了,我妈犹犹豫豫的,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就一五一十地把从萧阳那儿听过的话告诉了她。

前两天王旭听说他爸判了死刑,立马就去了监狱,说是手铐脚镣全都备齐了。等他回来,直接去学校办了退学,谁也没告诉。

我妈听了什么话也没说,一回身躲进厨房,我怀疑她是偷偷躲起来哭去了。这时候应该怎么办?我们只不过是这么单薄的人,拿什么力量去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小赫儿,我们该怎么办呢?”我鼻子挺酸,说起话来都是支支吾吾的。

他什么都没说,一把拉过我,拽住我的衣角不撒手,仰着小脑袋瞅我,大眼睛充满了泪花,忽闪忽闪地就像小时候一样。看得我心里直抽筋,又差一点儿掉下眼泪来。

“小赫儿……”

“我该怎么帮他?”

“嗯?”

“程筱,我不想看他就这么把自己给毁了。”

我也不想,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该到底做什么才能让王旭觉得高兴一点儿?

“我还没问过他到底怎么想的呢。就把他给揍了。不行,咱们得找他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溜进厨房跟我妈嘀咕,出来以后拉起我就要走,一点磕巴都不带打的。我就是佩服李景赫这一点,他平时打着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儿当旗号,可要是真想干什么事儿准能卯足了劲儿一路拼到底,不管遇见了多大的困难他也不害怕,哪怕是一个九十度的垂直大坡儿他也能挣吧挣吧一直爬到顶上。好比他打篮球,说着想当一个艾弗森一样的男人,就能每天放学都跑到体育馆里头练到天黑,累得气喘吁吁出一身臭汗也天天都挺高兴。

这应该也能算得上是一种特异功能吧。

“小赫儿,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找王旭他爸去。”

“你怎么知道他爸在哪儿啊?”

“他跟我提过一回。”

坐在出租车上,我看着李景赫的侧脸,他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盯着窗外看,微微皱着双眉,我心里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东西从肚脐眼儿往上升,堵在我的胸口,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其实很多时候我想到李景赫,还觉得他是小时候那个忽闪着大眼睛的漂亮小孩儿,哪怕是他开始打架打得比我厉害,哪怕是他个子一天接一天地长高,哪怕是他早就不再需要我的保护。可是今天我突然发现他是真的长大了,从那个眼泪汪汪的小男孩儿变成了一个坚强勇敢的男子汉,他是真的再也用不着我保护了。

王旭他爸在城南郊区的一座监狱里。这地方……我怀疑是不是到了河北省,满目荒凉一片疮痍,我还以为那次跟王旭去的酒吧是北京城最荒芜的地方了,可这块儿地方,简直就不是北京城。也许我应该说这地方儿根本就不是北京城,看起来就像是明清时期专门流放罪人的边境地区。这种环境我只见过两回,除了这一回,后来的就是好几年以后在电脑上,那时候开始流行一部叫《越狱》的美国电视剧了,那里边的监狱叫FOXRIVER。

所以后来我每次看这部电视剧的时候都能清清楚楚想起来那天的一切,手铐脚镣在干巴巴的水泥地上拖出轰隆隆的响声,王旭他爸一脸胡子拉碴没精打采的样子,李景赫勃然大怒拍桌子跳起来的震动,还有我自己一不小心留下的眼泪。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日后记忆里最沉重的一块儿灰尘,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无所适从。还有那些话,那些话一句一句,每吐出一个词儿就像是从手指间滴出来的一滴血,等不到说完,身体里的那点儿血就都流光了。

“你知不知道王旭退学了?”

“嗯。”

他爸那种连眼皮也不抬的样儿,跟王旭一模一样。

“干吗不拦着他?”

“他自己想干的事儿我干吗拦他。”

“你他妈就是王八蛋!要这样儿他这辈子就毁了!”

我们俩开始蹿儿了。

“你怎么知道让他上学对他才好呢?这是他自己的人生,想怎么过都得靠他自己决定吧。我觉得别人都没权力管他。只是麻烦你们多照顾照顾这孩子了,我对不住他。”

心里本来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的大火就让这一句话给浇灭了,灭得那叫一个透亮,连点儿火星都没剩下,想再冒点儿烟都难。

他自己的人生,别的人有什么权力横加干涉呢。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多照顾照顾他了。

咱们还是回家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2003年北京的春天,就在沉默中永远地结束了。并且再也不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