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我的小说处女作《军校爱情》发表在了文学月刊《军营文艺》上。小妖的退学,老安的突然离开,像两个惊叹号始终悬浮在我的脑海里,带着深深的阴霾挥之不去。加之老洪的高压管理政策,一度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彷徨中,我把自己交给了亲爱的文学,向我所深深挚爱的文学寻找答案和出路。我把小妖的故事写了出来,一个飞蛾扑火追求纯真爱情的军校女生的故事。我走的是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的路子,现实过于忠于生活而浪漫得又完全超出常理。小说里的小妖退学后马上跟她的心上人结合了,两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为了突出矛盾,小说里面作为反面形象出现的是军校里一名骨干,大讲形式主义而忽略了纯真内心。班主任的形象则多少借鉴了眼前的老洪,那一阵他的高压政策正把我们治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在塑造中自然没把这个班主任形象往真善美上靠。
小说完成,我把它寄给了父亲。一半是因为我想向父亲展示一下,我并没有在军校里只是跳墙违规胡乱混日子,而是依旧在发奋创作;另一半则是因为父亲的一个战友在《军营文艺》做编辑,这位朱传雄伯伯一直鼓励着我读书写作。这篇如今看来相当幼稚的小说一投即中,自然有朱伯伯的帮助和扶持。小说发表后,军校阅览室的那本《军营文艺》很快被翻得油渍麻花体无完肤,我的骤然升起来的知名度背后,是无尽的猜测和议论。开初,我还曾飘飘然了一番,因为图书馆门前竟然有人堵住我看,据说就是为了一睹军校新锐女作家的芳颜。
我清楚地记得那男生是进修班的,他的一篇小说恰好和我刊登在了同一期的《军营文艺》上。那晚,他站在图书馆的大门边上,手执一本崭新的《军营文艺》,见到女生出入就上去寒暄,报上我的名字后以论虚实。终于我们相遇了,他竟然一时语塞。或许是我过于平淡的外表和绝对卓尔不群的气质震撼了他吧。半天,他才问出一句:“你,是处女——不,不是。我是说,这是你的处女作吗?”他说话有点结结巴巴的,我愿意理解为是过于激动的缘故。
但我并没有真正高兴几天,很快狂喜的情绪便被一种无奈和失意所替代了。
我并没有把这篇小说送给洪主任指正,因为凭直感他不会是我的文学知音。但没想到老洪却是逐字逐句把它读下来了,甚至比一般的读者都要用心。因为,在晚点名时,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这样发表自己的观后感:“有些同学搞创作,这我们不反对,但搞创作也要有个方向。白主任,白主任,军校的班主任为什么姓白而不姓别的,赵钱孙李百家姓里哪个姓你不能用,非姓白,不是表示白色恐怖表示什么?军校是让你来热爱的,不是任你糟蹋的!要警醒了同志们呢。”
小说里的班主任是姓白,为什么姓白呢?写小说的时候我似乎并没好好想过,并且,向毛主席保证,我真没有要影射谁的意思,而且,我当时还相当缺乏那种深刻的处处设置隐喻的写作功力。当然,眼前的我也一样尚需努力。
这样的结果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感觉异常失落。一个晚上,我从抽屉的角落里摸出剩余的半包大前门烟,一个人跑到了操场上。坐在草地上,我狠狠地一口口吸着,很快被烟呛得咳出了眼泪。外班一个男生路过,像是见了纵火犯一般睁大了双眼,脚步加快,边走边回头看。那男生挺面熟,像是这一届历史系的,任天行的一个老乡。
备感失意的日子里,我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校园广播站播放的歌儿。突然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任天行说:“小米,去操场走走可以吗?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要说,是期待中的,说给我一个听的话吗?
江城的冬天似乎格外冷,用东北人张雪飞的话说就是——“都说南方暖和,可谁知道这南方的冬天才遭罪呢。俺那疙瘩,冬天屋子里头可舒服了,有暖气呢,有的人家还烧个土炕,窗户上都雾蒙蒙的淌水珠呢。这儿可好,屋子里还不如屋子外头呢,冻得跟冰窖似的。”
那一段儿,校园广播站放的比较多的是小虎队的歌,“好喜欢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蓝晴空。四季还有夏和冬,谁说只能做朋友……当我真心爱上你,天地也会变温柔……”“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不要在一旁发呆,一起大声呼喊,向寂寞午夜说byebye……跟着我尽情摇摆,跟着我不要伤怀,跟着我散发光彩,照亮天空的阴暗。”
走在黄昏时分的冬日校园,小虎队的那些奔放热烈充满青春热力的歌曲,曾经,多么温暖多么阳光,把我们军校生的心儿照亮。
那天,我就是在小虎队的歌声中,一路面带沉思地走向宿舍的路上,任天行叫住了我。
冬日的黄昏,只镶嵌着一颗明亮的星星。操场上的草都枯干了,显出了一派冷寂。但实在地说,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操场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只麻雀还在一如既往地飞上飞下地觅食。任天行捡起一块石子,向离他最近的一群甩去,动作极灵活。我没有看他,只是注视着那群飞散的鸟雀,我感觉那正如我的心情。
很快,任天行的话出口了,直接干脆没绕任何弯子:“小米,你的小说我看过了,文笔很好。但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你想成为一个作家,这是最基础的东西。但是,你的小说,我不喜欢,人物脸谱化得厉害,非黑即白,没有写出人性的复杂。并且,你对军校生活的理解也太个人化了,非常小家子气,缺乏一种悲天悯人的大胸怀……”他一路说着,此刻,周遭安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觉得创作是个人的体验,我的小说,代表的只是我的个人体验,不需要承载那么多的东西。它,只是一篇小说。”我打断了他,我恨他,恨他自以为是,却牢牢俘虏着我的每寸神经。
“哈!小米,你可厉害多了。怎么,生我的气是吗?”他停下了步子,望向我。
“笑话!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我继续往前走,没有接住他的目光。
“小米!”他追上我,与我并肩前行,“小米,你,能不能给我些时间?”
给他时间,什么意思?我不做声,继续往前走。
“有些事情,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一直觉得,咱们肩膀上扛一天的红肩章,就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军校生。每一天,每一刻,我们面临的困扰都很多。过早地跌落到感情的旋涡里去不能自拔,军校的纪律又摆在那里,怎么办?等于是自己给自己上了一副镣铐。戴着镣铐跳舞,听上去浪漫,那滋味好不了。有些事,等到毕业的时候,或许我会给你个答案。但,绝对不是现在。”
他一口气说下这样的话,我不觉停下了步子,望向了他。
“你是自由的了?”我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竟让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哎,愚蠢的我。
“毕业的时候,我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好吗?”他迅速把头扭开了。
我瞪着他,不说话。
“另外,不要用一些消极的行为来惩罚自己,比如吸烟,对女孩子不好。希望你学会爱护自己。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你的精神面貌,比入学的时候好很多,人精神了,也自信了许多。”他望着我,目光诚恳而炽热。
任天行从挎包里取出了一本书来,《傅雷家书》。“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送给你。希望对你有所帮助。”一边说,他把书递了过来。
我接过那本书。他的理论听上去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我不接受。感情不是自来水,可以随时关关停停。并且,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做事风格,不是我心中闪电一般岩石一般的罗切斯特!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抬头望定了他说:“谢谢你,书我收下了。但我觉得,你根本不懂感情!”而后,我转身就走,不看他的表情。
终于下雪了,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很快把江城的这所军校掩映在了一个冰雕玉砌的银色世界里。军校生们出来打雪仗了,操场上到处是举着雪球满场跑的男生。脸孔一律冻得红红的,映照着肩上的那一对红肩章,有种格外的生动。女生们也出来了,大多只是站在操场边上说笑,她们的笑声咯咯咯的,清脆响亮,直引得男生们纷纷往这边看,手上的雪球扔得更远了。
毕业,不远了吧?就是明年夏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