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所在的通讯连一山之隔,驻扎着一支执行特殊任务的特种兵部队。国庆节这天,侦察连连长陈骁带领他的士兵,照例在大山里做野营训练,不想巧遇了五个“女特务”——这是陈骁对我们的叫法。于是,我们中的一个人,由此遭遇她人生中最致命也是最灿烂的一次邂逅。
我一直觉得,你这辈子遇见什么人,或什么人遇见你,绝对是老天早有安排。所以人生大可以从从容容来,想爱想恨,顺风顺水,完全没必要心急火燎或者徒然惆怅。如果那天我们没有在军营大门口遇见我们的克星,或者警卫排长那天的心情特别好,我们也许早已搭乘上了一辆过路的运输车或者拖拉机什么的,一路欢笑着奔赴济南城扑向大明湖的怀抱了。而如果我们的柿子树没有被重视起来,我们几个依旧从那里突围出去,也就遇不见了在另一个方向进行演练的侦察连士兵和他们的连长陈骁。还有一种可能,在军营大门口受到拦截后,我们根本就没有了出游的心情,回到宿舍或者看书、聊天,大不了闷头睡上一觉。可是没有,都没有,仿佛鬼使神差,我们向往大明湖的心是那么迫切,于是,我们走向了那条注定要与侦察连连长陈骁相遇的路。
而对于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来说,这条路日后带给她喜悲、幸运和灾祸,当时却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而在当时,我们几个女生兴奋得几乎发狂。这个英气勃发的中尉军官,在得知了我们的窘境后,立刻收兵回营,而后开着他的军用吉普车,风风火火地接上我们,一路长驱直入进了济南城。在大明湖畔,一向矜持少语的小妖,竟然主动提出和陈骁连长合影一张。当两个人背倚大明湖,头顶一片秋日的湛蓝,出现在镜头前的时候,我们四个不由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出来。
什么叫天造地设举世无双?上天在铺排这一对的时候,一定是特别上心,给这两个人施用了特殊的魔法。男人就应该这么刚硬如山,女人天生就是一泓柔波。
站在中尉连长身旁的小妖,她的笑容似乎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妩媚娇羞,一双大眼睛,烟波含情,粉面带羞,恰似一朵盛开在春风里的桃花。她完了!在遇见真命天子的一刻,所有女人都是缴械后的俘虏,带着一抹空前绝后的美丽,走向她的国王、她的上帝。
我相信,在那一刻,小妖一定听见了天空爆炸的声音。那是属于她的爱情绝响。
陈骁,某特种兵部队侦察连连长,中尉军衔,26岁,单身,毕业于陆军指挥学院作战系,研究生学历。这就是那个在短短12小时里俘获了小妖芳心的人。不,确切地说,当陈骁从高粱地里走出来的那一刻,我相信,18岁的小妖眼前一定是电光石火一现,大脑立刻短路,被天空中发出的那一声声爆炸声一下击中了心房。
那天起,继丁素梅和我之后,第三个带着高烧症状的女生在我们中间诞生了。朱颜和郝好冷眼望了我们,不时交换一下无奈的眼色。
小妖既不像丁素梅那样没完没了地给心上人写信,也不似我用文学创作寄托相思,她变得相当沉默。原本她的话就不多,这一下,更成了闷葫芦一个。
只要有点空闲,小妖一准爬到宿舍前的那棵柿子树上去,坐在一根粗枝上,眼望起伏的群山,满面痴迷。
树下,郝好又一次亮开了她的好嗓子——
一出大门朝南照,两眼眼流泪谁知道。
哥哥想我满滩跑,妹想哥哥大门上照。
远远照见好像哥哥你,恨不得长上翅膀飞。
又要招手又要叫,又要说话又要笑。
拉住哥哥手亲一个嘴,一肚子冰疙瘩化成水。
树上的小妖一把摘下个柿子扔下来,柿子开花,兜了民间演唱家郝好一脸一头。
半个月过去了,侦察连连长和他的士兵没有现身。一个月过去了,小妖病倒了。
是十一月初的天气了,山里落下了这个冬天的头一场雪。小妖日日像块望夫石一般攀到树上眺望远山,柿子树上的柿子都被我们吃光了,叶子也都脱落了,可小妖,还跟长在树上一样任谁喊都不下来。
风里的寒意一天比一天重,小妖躺到了。高烧,呕吐。在通讯连的卫生队挂了两天吊瓶,却还是压不住高烧。
两天后的一个午后,一辆军用吉普车驶进了军营的大门。侦察连连长陈骁像得到某种感应一般,竟然就在通讯连出现了。当他打着慰问友邻部队的旗号,把吉普车开到了军营,送上两袋大米、两箱苹果和两只野兔之后,借口熟悉一下军营的地貌,甩开热心陪同他的指导员一干人,以他侦察兵的敏感嗅觉,一路奔半山腰的我们的临时宿舍而来。
正是午休时间,当中尉连长礼貌地敲响我们的门,一个胡子拉碴一脸沧桑起来的陈骁,乍一下出现在我们几个面前的时候,我们几个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哥儿们也完了!
陈骁来到了小妖的床前,他躬下了身,望着枕上那一朵虚弱憔悴的花朵,眼圈一下红了,他只轻声说了一句:“我来晚了。”
嘴唇干裂脸蛋烧得红红的小妖,一望见她的国王她的上帝,两行清泪立时涌出了眼眶。陈骁什么都没再说,他伸手摸了摸小妖的额头,用军被把小妖裹好了,而后转身俯背,小妖就乖乖地起身,趴到了他的背上。陈骁背起了她。
“送军区总医院吧。我去送!”陈骁背了小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们说。
我们几个都跟傻了似的,眼巴巴望着陈骁背了小妖往门外走,大踏步出了门,径直走到山路上去了。初冬的午后,残雪在阳光的亲吻下,正一点点融化,空气里散发着一丝清冽的芬芳。这个骄傲的男人就那么背着小妖,背着他前生的约定、今生的最爱,他的女王,一步一步,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在军区总医院陪伴小妖的日子里,作为小妖和陈骁的爱情行动的目击者,我的内心充满了爱的迷茫。
不愧是侦察连连长,做事当机立断才没有贻误战机。幸亏那天陈骁送小妖去医院去得及时,小妖得的是急性阑尾炎,一到医院就做了阑尾切除手术。医生说,如果再晚一点,一穿孔就有危险了。
小妖在医院里住了十天的医院,陈骁不是每天都来,训练任务紧张,他又是一连之长,确实难以抽出时间来陪伴小妖。有几次,他都是在病房已经熄灯后,才匆匆赶过来看一眼小妖。那段时间,小妖总要不停地看表,一天里直盼到熄灯了,才不得不在医生的催促下上床睡觉,她生怕错过和陈骁的见面。她总是对我说:“他来了你要叫我啊,我睡不着的。”可是手术后小妖毕竟虚弱,陈骁又来得迟,所以还是和陈骁错过了好几次。
晚上,我搬个板凳坐在病房门口看书,所以遇见过陈骁几次。陈骁绝不婆婆妈妈,见面就那实实在在的两句话:“小米你辛苦了!小妖还好吧?”从认识姚小遥的第一天起,陈骁就跟着我们一起叫“小妖”这个名字了。而后,他就把病房的门悄悄推开一条缝,轻手轻脚走进去,站在小妖床前,长久地凝望着病床上的,睡梦中心爱姑娘的美丽面容。
望着他冷峻挺拔的背影,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被爱的潮水冲刷着,虽然,我明白眼前这潮水要包围的目标并不是我。但从那刻起,我对爱情充满了更多的热望。爱情,是多么美妙而缠绵的一种情感啊!我多么想早点拥有它啊!有时,我甚至希望那躺在病床上的是我而不是小妖,那立在床前的是任天行而不是陈骁,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有了一丝很深的惆怅。因为,我知道,在爱情这部大戏里,眼前我唱的还是一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啊。我没有小妖那般的动人美貌,我也没有朱颜的冰雪聪明,更没有郝好的干练豁达。安静的丁素梅,散发出的水仙花一样的淡雅气质,我也没有。五个女生里,毫无疑问,我是彻头彻尾的丑小鸭和灰姑娘。这样的一个我,会获得他的爱慕吗?我完全没有自信。
住院的那段时间,小妖的心总有点不够踏实。有一天黄昏,我们一起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小妖说:“小米,真想早点出院,好几天了,都听不到熄灯号了。”
熄灯号的魅力如此之大吗?小妖说:“你不知道吧,如果没有这熄灯号,还没有我呢。”于是,小妖就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熄灯号的故事。
一对部队文工团的青年男女,两小无猜,从十多岁开始就一直在一起跳双人舞。十多年里,两个人中,一个由混沌无知的少年长成了英俊帅气的青年,一个则由细瘦稚嫩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两个人心里都有着对方,却都从来没有表白过。似乎,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表白。男团员的发展前景受限,于是这一年就被报了转业。女团员已经转为舞蹈教练,给小学员编的几个舞蹈还在全军文艺汇演上获过大奖,在部队无疑有着很好的发展前途。
转业命令一下,男团员就收拾行囊准备回湖南老家。虽然团里有太多他割舍不下的东西,特别是那一份还没有展开的恋情。但军令如山,他只有服从。临行前夜,他正想找姑娘道别,姑娘自己却来了。文工团员住的是集体宿舍,两个人也没有个单独说话的地方,于是姑娘说:“咱们到外面走一走吧,你再陪我听听最后一次的熄灯号。”
一下子记忆如月光般流泻出来。多少个日子,在练功房里,熄灯号是他们结束一天舞蹈的下课铃。每回熄灯号一响,军营里每晚有人按时拉闸,练功房的灯光乍一下熄灭了。两个人总是保持着舞蹈动作,安静地听完熄灯号的整段旋律。而后,两个人再踩着或细碎或稠密的月光并肩向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军营不大,分别前的一晚,两个人走着走着就又转到了练功房。姑娘说,明天你就要走了,再陪我跳一曲吧。两个人就共舞了一曲。熄灯号响起的时刻,两个人还和往日一样,以一个舞蹈姿势安静地听完了它的旋律。
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做声。与往常不同,他们没有就此停止舞蹈。那一夜,姑娘像是穿了红舞鞋一般,舞蹈的动作怎么也停不下来。小伙子于是配合着她,把他们曾经跳过的舞蹈,一曲又一曲地演练着。舞到尽头,已是夜半时分。两个人累得坐到了木地板上,不觉就依偎着沉沉地睡去了。
清晨,当团里打扫练功房的人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还在沉睡中。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军营,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的军营,是难以逃过“条令”处罚的。两个人一人背了一个记大过处分。在团领导商议姑娘的去留问题之时,姑娘只有一个要求,请把她的转业安置地办到小伙子的家乡。
小妖说:“我的妈妈就这样随着爸爸回到了他的湖南老家。两年后,他们有了我。”
我激动了,泪花在眼睛里闪烁:“这故事真好,浪漫,热烈,像是童话一般!”
小妖笑了:“你真是个作家啊!唉,我妈妈付出的太多了。她后来在事业上一直不顺利,可是她却从没有抱怨过什么。她说,离开部队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听不到熄灯号了。”
“所以,你就来了,带着两只耳朵来为他们补课。”我说。
“是啊。等我从军校毕业了,以后在军营里上班,我就把我的爸爸妈妈接来,让他们天天听熄灯号。”小妖满面神往地说,“上了军校,我最迷的就是这熄灯号了,听多久都不厌,真想,听上一辈子。”
熄灯号,这神奇的号声,这爱情的夜曲,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想要赶快听到它。
小妖痊愈回到军营的时候,我们离开部队的日子也就到了。一整天,小妖明显显得六神无主。一早给侦察连连长打电话过去,那边值班员说,陈骁一早就带战士野营训练去了。我们都暗暗等着奇迹的发生,可没有,一直到了黄昏时分,我们都已经站到济南火车站的站台上了,也没见到陈骁的身影。小妖到处张望,一直到车开前的一刻,才不情愿地磨蹭着上到车上来。
列车启动了,带着一声沉重的鸣响。小妖倚靠在车窗边,眼睛里渐渐涌上泪水来。坐在对面的我和朱颜相互望望,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妖。小妖身旁的丁素梅没有说话,用手轻轻抚弄小妖的头发。郝好在另一个窗口四下张望,半天不坐过来。
窗外,残阳如血,城市的痕迹在一点点消失,大片大片的田野渐行渐远。突然,一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闯入了我们的视野,铁路旁的公路上,这辆吉普车一路鸣笛,风驰电掣,追赶着我们的列车。金色的落日映照着车身,它仿佛是一艘金色的航船,行在碧波荡漾的海洋上。
“是他,是他!”郝好第一个喊起来,窗边的小妖激动得一下站起了身。我们几个用力拉开车窗,挥动着我们手上的军帽,向勇敢无畏的激情澎湃的吉普车致意。
吉普车的鸣笛更响亮了,它一路追逐着我们,执著地、不离不弃地一次次靠近着它的理想,它的爱情,它的女王。
列车越行越快,当吉普车渐渐从我们的视野里不甘心地退出的时候,我觉得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忍不住揉了两下。回头的一刻,我望见她们几个,竟都是一脸滂沱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