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生活的第二年开始了,我们这一届的学员按照教学计划,要接受三个月的下部队锻炼。男生们大部队行动在前,一个个打起背包便向山东日照的部队开拔。而我们这一届的十二名女生则被分去了济南,下了火车又一次分组,我们哲学系的五个女生就被派到了济南城郊,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女兵通讯连。
我们五个女生被安排住在一间半山腰的平房里,周围是一片小树林,离山上的女兵宿舍还有一段的距离。我在军校睡的是下铺,这次非要逞强住到上铺去,结果刚爬到上铺才铺开被子,床板就晃悠悠从一边斜着倒了下来,我坐滑梯一般直滚到了下铺的朱颜的身上,砸得朱颜夸张地连声嗷嗷,大呼小叫着:“地震了!地震了!下肉弹了!”
几天下来,每日里我们并不参加女兵们的日常工作,只是跟着她们一起出操训练,定期和女兵们谈谈心什么的。而我们的主要任务则是在营区里巡逻,每天更换黑板报,到炊事班帮厨,另外还要烧锅炉供水,跟着炊事班的女兵出公差采购米面粮油和肉蛋果蔬。从早上五点起来烧锅炉,到晚上和女兵们一起接受晚点名,一天的活动排得满满的。晚上躺在床上,女生们个个腰酸腿疼疲惫至极,起初几天真有些不适应。
朱颜唉声叹气地说:“当年的知识青年插队,是不是就像咱们这个惨样子啊?水深火热啊。”上铺的我马上反对:“有些同志太文盲了吧,插队还得种地呢,你够舒服了啊你。”朱颜不服:“有些小同志的嘴巴很硬嘛,那是谁啊,烧不着锅炉哭得稀里哗啦的?痛不欲生呢。”我不说话,举了只枕头就压到了上铺朱颜的脸上去。
提起“烧锅炉”三字就让我头疼,这可是我的软肋。别的女生一把火烧得旺旺的,可一轮到我当班,准得耽误连队用热水。连队里烧锅炉用的还是柴火,第一步的点火很关键。先要把一团废报纸烧着了,再去引燃一片劈柴,而后丢到锅炉里去,往上一点点加柴火直至一炉火旺起来。可我就是过不了这一关,报纸点得着可劈柴引不燃。如此两回,为此朱颜在自己当班的时候愣是把我从被窝里揪起来,让我跟着她接受现场指导和技术培训。可不知为何,关键时刻我还是总掉链子。
这不,才凌晨四点半,我就摸黑起床了。俗语说笨鸟先飞,我想着早点到锅炉房展开工作,或许可以从容些,打个翻身仗。
还是初秋,山中的凌晨已有几分凉意。散漫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游弋着,远处的山村偶尔有一两声犬吠传来。月光下,我像只小野兽一般独行在山路上,一心只想着完成烧锅炉的神圣任务,也顾不上害怕了。进了锅炉房,我先取下眼镜,再把带来的一条白毛巾包在了头上,立即就变作老电影里挖地雷的。
可一个小时过去了,烟囱里却还没有冒出袅袅的炊烟来。终于我一把拽下头上的白毛巾,白毛巾此刻早给烟熏成大花巾了,脸蛋也一样花。我顶着一张大花脸,跌跌撞撞一路滚下山去。等把郝好拽到锅炉房再把水烧开,都已过了早饭时间了。后来女生组长郝好就不派我烧锅炉了,于是我一个猛子扎到食堂,成了一名专职炊事女兵。
这回算是专业对口了。在通讯连,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连队的食堂了,我酷爱帮厨。我喜欢看着炊事班女班长挥动着大铲子在大铁锅里炒菜,这姑娘身手矫健,锅里的菜肴香味四溢。我还尤其享受和女兵们一起做肉笼的过程,从揉面到调馅,再到把馅铺在面皮上一层层卷起来,而后再盘成一条大蟒蛇一般,放到笼屉里面去蒸。揭屉的一刹那,我每每欢喜得就要叫出声来了。热腾腾的面香肉香扑面而来,炊事班最高大的女兵伸出两手一握,把已经明显白胖起来的蟒蛇往外这么一提,抡起来一转,蛟龙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案板上。“啪啪”几刀下去,一个个喷香喷香的肉笼就成形了。而后,就是我望着肉笼暗暗吞咽口水的时候了。
当一个个足有二两的肉笼端到了面前,我的大脑会有短暂的几秒钟的缺氧,很想扑上去抓起一个就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但冷静下来,一想到自己20岁生日的当晚,从军校里那场“海伦之战”所受到的极大刺激和鼓舞,眼前随即闪现出任天行那双灼人的眸子。于是,我取下一个肉笼,很秀气很斯文地,只是撕下了它的一角,慢慢地塞进了自己的樱桃小口,不,是樱桃大口,不,核桃大嘴里。但往往是不知不觉中,就这样吃完了第一个,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海伦之战”带给我的顿悟,早已抛回了军校的操场上空。
夜间上厕所对我们绝对是个考验。我们住的宿舍在半山腰,所谓前不见营房,后不见人影,厕所远在山上。从宿舍往厕所去,起码要走五分钟的路。白天这点路不算什么,关键是夜间,黑黢黢的山路,晃动的树影,着实有几分惊险骇人。
就有那么一天的半夜,睡在门口的丁素梅睡梦中被一阵凉风击醒了,睁眼一望,月光大把照进房间来,门竟然是开着的。丁素梅一个鲤鱼打挺就起了身,上去就把门从里面插上了。可刚关上门,却听见外面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轻轻敲门,一声声挺有节奏的。刚躺下的丁素梅听到声音,立刻毛骨悚然,尖叫了一声“有鬼”,“噌”的一下就蹿到了我的床上。
睡梦中的我给她这么一扑,不由也有几分忐忑。郝好和小妖都给吵醒了。只有我上铺的朱颜睡得无声无息。自从那次“肉蛋砸人”事件之后,朱颜就和我换了铺,睡到了我的上铺去了。
黑暗中丁素梅大着胆子问了一声:“你是人还是鬼?”不想门口瓮声瓮气的就有了回应:“我——是——鬼。”一字一顿,声音粗粗的哑哑的,惊得我一下子差点又从铺上摔下来。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们与你无怨无仇,你放过我们吧。”这文艺腔极强的一句话,引得小妖顾不得害怕,“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门口的“鬼”还真应声了:“放过别人可以,叶小米不行,我喜欢她那种类型的,肥头大耳,珠圆玉润。”屋子里一下笑声一片。我“腾”的一下就跳下地来,打开门就和门外的“鬼”打成一团。等“鬼”进得门来,一身单衣的朱颜直说冷得不行,爬到小妖的床上一把抱住小妖,说是要让美女给点温暖,小妖笑着和她滚成一团。
原来,半夜里朱颜独自起身去上厕所,虚掩的门被山风一吹就开了。回来后见门关上了,怕吵着大家就在外面轻轻地敲门,不想就引了这么一出“人鬼对话”。
那段时间我们都特别盼望能有信来。通讯连在深山里,每天除了看看新闻联播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们都格外关注山外的消息,尤其渴望山外能有人惦记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