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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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儒家牛仔审美(2)

他们从山中的离去表明,有必要将亲密关系与他们在重返文明社会时将会恢复的生活区分和隔离开来。在短暂的夏季情事过后,恩尼斯告诉杰克,那只是“一时之事”,并用重打杰克的方式来强调他拒绝继续一种亲密关系。恩尼斯计划重新回到他以前的那种情感孤独的生活中,尽管他的婚期日近。杰克打算重新住进卡车里,继续在牛仔竞技会上骑牛。恩尼斯让自己与同他有了亲密关联的人疏远开来的需要是两个原因造成的:同性恋的社会污名和他此前的结婚义务。这一生动的描述是牛仔审美的核心:为了责任和义务(维护社会对婚姻的期待)而牺牲个人欲望(对与杰克的亲密关系和关联的欲望)。恩尼斯必须做正确的事:尽管他钟情于杰克,但他还是要回归他此前与未婚妻的浪漫相遇、他的家庭、他的责任,同时保持为社会所接受的异性恋者形象。与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切断这种最强烈的关联是困难的,恩尼斯在他们猝然尴尬的分离之时的呕吐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在过去数年之后,我们才意识到恩尼斯对杰克的深深爱恋,当时,恩尼斯接到杰克寄来的一张明信片,宣布他马上就会到来。在此次相会时,欲望和礼仪的混乱交织在他们激烈的拥抱中得以体现。即使在让自己远离了社会并享受着彼此的陪伴之后,即使做着未来共同生活的白日梦,恩尼斯还是让自己再次撤离,指出一起生活并经营一家牧场的不可信性。两个男人必须重返各自的生活、家庭和责任;他们必须为了社会的接受和职责而搁置自己的个人需求。两个男人所渴望的自由只能在与世隔绝、远离社会窥视的眼睛时才能拥有。即使当阿尔玛通过悄悄观察他们的一次拥抱而发现了杰克和恩尼斯的秘密后,那长期渴望的解放仍然遥不可及。尽管杰克突然出现并提出一起生活的建议,但社会责任感仍然阻碍着恩尼斯,使他与杰克一次只能共度短短的几日而已。他们的亲密和性关系必须保持不为人知的状态,只能在一年仅有几次的短暂幽会中得以释放。随着电影的进程,我们发现,杰克成了丈夫和父亲,却不满足于为社会所接受的婚姻生活,而选择婚外偷情。我们发现恩尼斯离了婚,尽管有时会交女朋友,但依旧过着孤独的生活,疏远了自己的孩子,只在节假日时才会被家庭所容忍。工作显然是第一位的,其次是家庭。只有在短暂的时刻里,我们才会目睹他与另一个人所共有的深切关联;就连恩尼斯的恋爱事件也显得是非个人的。

在典型的西部电影(即使这是个不那么典型的例子)中得以呈现的牛仔审美的要点在于保持距离的(时常是得不到回应的)爱的概念,这是一种只能罕见地沉溺其中的爱,在那之后,需要遥远的时间或地理上的距离。杰克和恩尼斯之间的关系体现了这种理想,不过我们也在他们抓住纵贯于电影中其他的人际关联的过程中看到了它。就仿佛,在其孤独的存在中,牛仔们只被允许奢侈地拥有几次真正的亲密情感。

五、中国江湖

与那些见于《断背山》中的美国牛仔不同,中国牛仔通过江湖的生活方式得以描绘,他们是生活在由武士、小偷、妓女和表演者构成的亚文化的阴影中的人。在这里,我们既可看到高贵君子,也可看到卑鄙小人,他们必须时常为了这个半隐秘的社会责任而牺牲个人欲望。可表示他们的牛仔性质的是这样一种需要:他们必须进行高强度的修炼,并献身于武术(或表演艺术),包括控制自我及其技能所必须的与世隔绝。这种对职业的奉献没有为紧密的社会关联留下什么余地,必然会导致一种孤独的生活。

在《卧虎藏龙》的开场,我们看到了江湖生活方式的一个最佳例证:武术大师和传奇剑客李慕白已经放弃了他通过闭关冥想而获得开悟的追求。他表示,他渴望放弃过去的生活方式,与对他发出呼唤—呼唤他从其武术修炼的最高成就回归—的某人或某物开始新生活。简言之,李慕白希望放下过去的生活,停止武士生涯,享受与他人有更多关联的生活。他正步入暮年,所以尤其希望与秀莲一起退回到家庭生活之中。为了这样做,他必须放弃他最具力量的占有物:名为青冥的宝剑(它是江湖生活的象征),并与自己所爱的女人重头来过。他渴望放弃自己的修炼职责,投身于人际间的交往。作为一位镖师,即江湖保镖或护卫者,秀莲对他的这番宣称所表露出的震惊则表明,迈出这样一步对于此文化中的成员而言是多么非同寻常。一生的修炼已使他做好了迈入最后的开悟阶段的准备,但李慕白并不希望完成自己的修炼,变成一个高不可攀、遗世独立、幡然开悟的中国牛仔。不幸的是,对于李慕白和秀莲的浪漫故事而言,他们只能拥有短暂的时刻去努力弥合将他们对彼此的思慕分隔开来的距离,可就连这样的时刻也是不自在的和受打扰的。李慕白必须完成自己的责任,对杀死他师傅的恶棍实施复仇。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放弃责任。取而代之的是,他完成其社会角色的责任感阻止了他的浪漫渴望。

李安使与李慕白截然相反的玉娇龙这个人物与之并驾齐驱。与李慕白不同,玉娇龙处于年少气盛之时。在电影一开始,我们看到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正在为与另一个官宦人家的婚姻作准备。在由家庭、声望和政治关联构成的网络庇护中,玉娇龙似乎会浸没在社会动态和责任之中。很快我们便发现,她不是个普通的少女,而是通过一位江湖恶徒碧眼狐狸(杀死李慕白师傅的人),已经了解到了江湖上的武术秘密的奇女子。

玉娇龙的故事错综复杂。她不仅一直在接受武术训练,实际上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师傅,只是一直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而且还有机会在她与罗小虎短暂恋爱期间,过上了一种不顾家庭责任和约束的自由生活。因为她的独立和决断,再加上她的高强武艺,玉娇龙追逐着罗小虎,冲出了文明和社会的边界,只为重新得到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梳子。一段短暂而热烈的恋爱发生了,但社会和家庭不可忽视。最终,玉娇龙重返文明社会,心中始终渴望着从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在她觉得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去生活和爱—总之,过上江湖生活。盗取青冥剑正给她提供了追求这样一种独立生活的机会。玉娇龙渴望得到青冥剑,那样她也许就会变得独立,而李慕白则希望放开它,这样他或许就能与其他人有所交集。

六、牛仔审美

通过查看这两部电影中的主要角色,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李安试图在这些片子之中加以描述的核心问题。他电影中的主人公都是个性复杂而矛盾的人;他们是对牛仔的现代描画。这些牛仔有着类似的和根本的特性。

牛仔的第一个特性是一种强烈的激情,通常是一种双重的激情。恩尼斯以他对杰克的爱和对家庭的爱为特征。李慕白是大师级的剑客,却对秀莲有着未加表露的爱慕。杰克也爱恩尼斯,但他梦想建一座牧场,与他爱的男人一起生活。玉娇龙对罗小虎充满激情,却又渴望独立于家庭和社会责任之外。这些个人的欲望和激情受到了外在影响的阻挠挫败,这正是牛仔们遭遇到的矛盾冲突:一个人是应当沉溺于个人欲望,还是履行其预期的职责?

这样的内心冲突常常在牛仔生活方式所引出的暴力中得到视觉上的描绘。恩尼斯和杰克的肉体之爱引发的暴力,江湖那美丽而确凿的暴力,以及在沉浸于个人欲望与履行职责间的摇摆所暗示的情感暴力,都是这两部电影的情节和发展的核心。这种冲突表明了对调和个人爱好与社会职责之困难的内在认知。对自我的关注常常与社会的束缚发生冲突。

在这些社会束缚中,最重要的是家庭。无人没有家庭。正如《卧虎藏龙》在罗小虎那一段中所总结的,生存十分重要,而家庭和朋友会在这个背信弃义的世界被引导向前时提供庇护和力量。我们亏欠了我们的朋友和家人许多东西,而我们常常渴望建立家庭来帮助我们度过一生。尽管其矛盾显而易见,就连一位牛仔也不能靠自己做到这一点。不过,家庭也是一个加在牛仔身上的沉重负担,所以对旷野和孤独的依赖又是必不可少的。

当责任是对社会的,或当个人欲望战胜了这些责任时,就会出现对没有规则的旷野的依赖。在旷野中,杰克和恩尼斯可以在社会那窥视的眼睛之外追求自己浪漫的恋爱关系。在荒蛮的森林里,李慕白可以表达他对秀莲的爱。在荒野旅行中和沙漠上,玉娇龙可以纵情于自己的独立和对罗小虎的爱。李安将这些时刻描写为转瞬即逝且寥寥无几,却又对牛仔而言必不可少。在典型的好莱坞式描写中,情况正好相反:只有在长久地坚守孤独之后(在那期间,牛仔们满足了自己对孤独的需要),牛仔才会进入城镇,并重新投身于社会。但此处存在李安在其电影中所呈现的真正关联。人类存在的真相不是孤独牛仔的老生常谈;相反,正是在我们的相互关联中,我们才会真正发现自我。

七、儒家牛仔

李安的牛仔在上下文中总是唾手可得:他们一直相互关联,尽管通常以一种第一眼看去并不明显的方式。李安的主人公们没有谁会孤独行事。相反,他们总是与社会约束相关,且在社会约束中行动。幸运的是,这些约束在孔子哲学及其通过中国哲学家荀子的发展中得到了优异的呈现。当透过这个视角去看时,我们意识到,并不存在美国人在电影中所描绘的那种牛仔,尽管在历史上、在好莱坞的电影中有所呈现,但没有人是超越了社会约束的独立个体。事实上,正是通过社会,人们才会发现罕有的孤独时刻的意义。进一步而言,社会才是牛仔审美的基础。

正如通过荀子的著作所传达的那样,儒家学说描绘了五种基本的人际关系,通过它们,我们可以理解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在社会语境中的恰当位置,以及我们应当服从和尊敬谁。在描绘顺从的力量时,我们在君臣关系中发现了最强烈的顺从和最大的尊重需求;臣子要最大程度地服从并尊重权威人物。这种结构也明显见于师徒关系。在这个谱系的另一端,资历相当的朋友之间很少顺从,而尊重则总是会得到维系。一个人绝不应当表现出对这些关系中的任何元素的不敬,也不能表现出对这些关系本身的不敬。荀子认为,正是通过对我们在自己的人际关系中的角色和地位的理解,才使我们可以尊重自己、他人和关系机构。通过在服从这些关系和大的社会的过程中克制我们自己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也就是说,通过培养对那些处于权威或顺从地位的人的“礼”(礼仪)和“义”(责任感)之感—我们会建立一个和谐、安宁的社会。当人们将自己放在这些关系之上或之外,并单方面地追逐其自私的利益时,社会就会变得混乱脱节。与认为个人是社会基础的典型的美国态度不同,孔子和荀子声称,使个体得以成长、成熟并进行自我培养的正是社会。因此,对于一个儒家牛仔而言,对这些伟大关系的认可和维护形成了个人蓬勃向上的基础。这正是我们在李安有关牛仔的两部电影中看到的一个主题。

在《断背山》中,很明显,杰克和恩尼斯是追逐其自身欲望的个体。在电影的开场部分,他们都是不成熟、被损伤的个体,没有任何深切的关系;他们是独立而孤独的。当然,他们有造就了他们的个人叙事和历史,但因为环境的缘故,他们要么与那些他们应当与之拥有基本关系的人失去了联系,要么与他们断绝了关系,因此这暗示着他们是不完整的。只有通过关系的培养—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情侣之间的关系(传统表达中的夫妻关系,或此处两个男人间的关系)—杰克和恩尼斯(尤其是恩尼斯)才能治愈孤独的创伤,逐渐成长。他们受到其家庭关系的定义,他们也受到与彼此间的关系的定义。谁都不像最初出现时那么孤独。他们的孤独也从未是彻底的。基本关系为他们貌似的孤独打下了基础,并帮助他们在孤身一人或幻想深思的时刻建构起了意义。

在《卧虎藏龙》中,社会关系如果不是更加精细的儒家式的话,至少也更加显而易见。李慕白与秀莲之间的关系是朋友加同志的关系,而他们从未超越这种关系,尽管他们渴望将此关系转变为一种恋爱关系。李安认为,对这种友情的恰当培养会让它有助于对更多事物的渴望的成长和培养。其他人物代表着对关系的破坏和有意忽视。碧眼狐狸和玉娇龙在追求成为江湖武士的过程中不尊重关系。碧眼狐狸长期以来只重自我,而不重社会,这样的经历造就了电影主人公们致力于修复的断裂的社会。玉娇龙处于一个十字路口:她必须决定是全心全意地追求碧眼狐狸教给她的生活方式,还是致力于重新建立她与爱人罗小虎、她的结拜姐妹秀莲、她的可能的师傅李慕白乃至她的家庭的关系。尽管这其中的一些失败了,但玉娇龙的救赎在她不惜冒险将自己的个人欲望放置在一边、并重建基本的儒家关系之时到来了。

尽管事实上,一些关系已经过时,但正是这些重新的关联和关系的培养—即对这些关系的尊敬之情的培养—成为李安的两部牛仔电影的结局。与典型的美国牛仔审美(它对个人主义有着空洞的理解,并试图在主人公与他者之间确立一种不可能的定位)形成对照的是,李安为我们呈现了一种对个人和人际关联性的另类的、明显儒家式的理解。美国牛仔审美是一种空洞而错误的理想,不是源于实际的生活环境。李安明白孤立个体的空洞和不可能性,并灵巧地在电影中提醒了我们这一点。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借由亚里士多德的话提醒我们,只有上帝和野兽才生活在孤独之中。李安电影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是这其中之一,因而他们必须与世界相连。所以,我们所有人也是如此:我们生活在彼此之中,从未有过绝对的孤独。铭记并尊重我们生活中的关系,就是在赋予我们以支撑,提供我们进行自我修为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