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梦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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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铭心刻骨(2)

母亲看出了父亲这时的高兴劲,认为正是和他商量事情的好机会,便轻言细语地说:“强强他爸,明天是兰田小学报名的最后一天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还是去给女儿报个名,让她上两年学,这样对她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没见这孩子多贪书呀!一拿起书就像着了迷似的,拿起就舍不得放,不让她看书就像丢了魂似的提不起精神。像这样爱学习的娃娃我还很少见。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让读点书,实在太可惜。我们现在省吃俭用地匀出点钱来供她两年,也算尽到我们当娘老子的责任了。我急着和你谈这事,是因为孩子一天天长大了,错过今年到明年就快十一岁了,到时叫她从一年级读起,她会不好意思,旁人也会笑话。”

原本兴高采烈的父亲一听母亲讲这事,立马气上心头,但又顾及到正月十五,新年大吉,尽量把火气压下去,耐着性子听完后很不耐烦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女娃娃读书没什么用处。让她待在家里帮你做家务,你也轻松一些。你放着好日子不会过,老跟我提这事干啥?”

认为女儿读书是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延的母亲,并没因为父亲反对而放弃,她激动地说:“我这是为孩子着想才和你商量,才苦苦地求你!我苦我累我愿意,我不想误了她一生。难道真要她长大了也像我一样受穷受苦,做牛做马一辈子吗?再说,让雪梅上学,也是强儿的意思,他要我好好跟你谈一谈……”

父亲勃然大怒:“哼,这蛮娃,他懂得什么呀!我弓起背地苦,脚板皮磨破一层又一层,不全是为了他吗?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倒管起我的事来了,我为什么要听他的哩?老子就是不让女儿读书,我就偏心,就是只供儿子,不供女儿。谁叫她的命不好,不是儿子。她以后受穷受苦是她的命,她活该,这能怨谁呢?你若有本事就再给老子生两个儿子,才能真正改换我林家的门庭。没那本事,就别一天瞎嚷嚷,多操一点正经事。今后谁再给我提起让姑娘读书的事,老子就把这个家给毁了!”说着站起来走到火炉边,一脚踢翻了正在火炉上煮着的一锅滚烫的汤圆。砂锅打成碎片,开水流满一地,汤圆黏黏糊糊地摊了一地。

一贯主张家丑不能外扬的母亲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愤怒,一边弯下身子去收拾地面,一边含恨忍辱地小声说:“简直是个听不懂人话,不讲道理的畜生。”她说这话时,满以为父亲还在屋里待着,其实他已经气呼呼地走到了门外,什么也没听着。

父亲的态度让快满十岁的孩子再次失望了。从那时起,梅子依稀意识到她往后的命运完全操纵在这个不讲理的父亲手里。她更感觉到母亲非常疼爱她,但又无力保护她。有意无意,她对父亲就只有敬而远之了。

这次争吵过后,母亲不再提及让女儿读书的事,而是抓住一切机会教女儿烧菜煮饭、洗衣浆衫,家务活一样没落下。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女儿的身上,希望她长大了无所不能。母亲望子成龙的心情迫不及待。这样做也不难理解,因为她深知要让丈夫同意女儿读书是不可能了,就只有按旧式女子的要求培养女儿。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是一个既不文又不武的废人。母亲观念的转变,父亲自然满意,但不知为什么,父母亲仍然过得很不开心,他俩之间的争争吵吵还是时有发生。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日战争取得胜利,小日本宣告彻底投降,但以******为首的国民党统治集团,顽固坚持独裁、内战的方针。兰田镇上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们对当地人民的剥削压榨也变本加厉,小镇上的劳苦大众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一向以务农为主兼营小商品的父亲,也被他们的横征暴敛、苛捐杂税盘剥得透不过气。

时局的艰辛使父亲过得很不顺心,动不动就拿母亲出气。由于不放心在城里的儿子,他全然不考虑妻子的过分劳累和健康,除了往旮旯湾运送点肥料外,其余所有农活及家务全扔给妻子一人,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初一和初二上学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永强到初二下学期成绩突然下降,半期考试半数科目不及格,一月的零花钱不到十天就花光了。

父亲费了很大的周折,终于弄清了永强是被一帮不学好的高年级富家子弟带着学会了赌博。

父亲一气之下把永强狠狠揍了一顿,并提出严正警告:“你再赌钱,不好好学习,我就把你带回去,让你放牛割草,耕田种地挑大粪,当一辈子放牛娃,在农村待一辈子!”

永强的不良表现给母亲带来极大的灾难,父亲把对儿子的不满全往妻子身上发泄,动不动就说:“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这么不争气,把我的血汗钱不当数,典型的败家子,真丢人!”或者说:“我早就说过,独疙兜秋死人,独儿子气死人。要是再多个把,一笼鸡不叫,另一笼鸡叫。这下好了,眼睁睁瞅着这个独巴丁。我算被你害惨了!”

一次二次母亲强忍泪水不开腔,默不作声。骂的次数多了,母亲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气愤地说:“你真是不讲道理,孩子不乖怎能是我一个人的错,怎么能怪我一个人呢?你们林家祖宗不是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养儿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娘的错。’若照这规矩,我管好我的女儿就行,你没任何理由来指责我。没有儿子是怪你我无福,但绝不是我的罪过。”

似乎感到理亏而无言答对的父亲只能耍无赖地说:“你为什么现在不生呀?林老三死四五年了,你为什么不再生一个呀!”

此次的争吵,双方都很后悔,特别是一向很理智、很爱面子的母亲,更觉得自己要为儿女做榜样,不应该当着女儿的面争得面红耳赤。所以在雪梅的记忆中,自此以后,父母之间不管大事小事都是心平气和、轻言细语地商量。即使有时父亲提高嗓门发脾气,母亲也总是婉言相劝或一笑了之,尽快缓和气氛。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母亲离开人世。

一九四六年春,新的学年又开始了,父亲因受风寒发烧,未能护送强强,由他一个人进城上学。结果半路上碰到进城上高中的表哥,永强在这位表哥的怂恿下,将生活费、学费输光了,没法到学校注册上学,便成天在学校周围东游西逛。父亲得知后气得七窍生烟,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不顾母亲的再三劝阻,匆匆进了县城。他向校方提出申请,给永强办了退学手续,强行把他带回了家,从此终止了他的读书生涯。

永强的中途退学对父母和他自己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父亲变得越来越粗暴,有理无理都要发脾气。自尊心很强的母亲更觉得在亲朋面前抬不起头,无法做人,进进出出少言寡语,意志消沉,饭量一天比一天减少,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

被父亲强行带回家的永强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完全失去了青少年应有的朝气,不说不笑,也不爱单独出门。除陪父亲赶集外,就是陪母亲到地里或上山放牛马、割草、砍柴……这些活过去他从没干过,可他非常聪明,一学就会,没几天工夫就干得很麻利。清早出门,夕阳西下,马背上驮上他和两大捆马草回家。表面看去他悠然自得,实际内心深处非常痛苦。母亲看着十分心痛,梅子也觉得哥哥很可怜。

母亲央求父亲说:“强强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现在的社会风气又这样坏,他一个人在外,犯点错误也不能全怪他。从回来这段时间的表现,看得出他很后悔,改得非常好,就饶他这一回吧。明年开春,你去给学校讲讲情,至少让他把初中读到毕业行吗?”

父亲说:“你以为学校是你办的,是茶馆酒店,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从我把他带回来的那天起,人家就把学籍取消了。现在要去求人,不知要花多少钱。花钱还不一定办得到,你知道这有多难。我原本打算,只要他读得去,我们拼死拼活都要供他,不要说初中、高中,就是上大学甚至留洋都行。现在好了,什么也谈不上了,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再说,在家里他表现好,到学校后,那帮坏小子不会再去找他吗?那是一些纨绔子弟,学校都拿他们没办法,正因为强强还是个孩子,就容易被他们威逼利诱。离家这么远,我不可能天天待在城里守着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当然不忍心让他当一辈子农民,先让他陪我赶赶场,见见世面,学点做生意的本事。过两年,给他看门媳妇,让他早点成家立业。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是多积攒点钱,多为他买几块地,给他积蓄点做生意的资本,往后的日子就靠他自己的造化了。孩子读书的事就别提了,今天晚上等二娘、孩子们睡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夜深人静,二奶奶和哥哥早已入睡。和二奶奶同住一屋,心事重重的梅子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中睁着一双大眼,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外面堂屋里爸爸妈妈的对话。

他们谈话非常小声,而且断断续续,雪梅听起来相当吃力。

父亲压低嗓门说:“我再三考虑,就想和你商量一下,如遇见对头的,我们还是娶一个进来,一方面可以帮助你干活、做家务,让你有点时间休息,另一方面她能为我们生一两个儿女,以免永强和梅子感到孤单无趣,这不更好吗,你看怎样?”

间歇有一袋烟的时间,雪梅听不见父母的谈话,只听见父亲叭叭的吸烟声和母亲隐隐的哭泣声。沉默之后又是父亲略显急躁的声音:“我这是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你别光顾哭,我又没有嫌弃你的意思。我这是为这个家好,同不同意你总得说句话呀!”

母亲开口了,语气是那么平和、那么坚定,是雪梅万万想不到的。母亲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绝不阻挠,绝不会让你为难和痛苦。你愿意什么时候讨,讨什么样的人,是你的自由,你自己决定,我绝不会干涉。但是我们必须立一个字据,我们之间永远断绝夫妻关系。我会带着我的儿子和女儿回旮旯湾老屋居住。老屋和这里的房子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共建的,不是你父母的遗产,我去住老屋是天经地义的。两个孩子你就不用再操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把我的儿女抚养成人,我绝不会做丢人的事,向你要一分一厘的抚养费。田地也是我们共同买下的,我负责把它种好、管好,种出的粮食你尽管来拿。你就住在这小镇上,布置好你的新家,管好你的生意,过好你的日子。我们之间就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日子。我之所以要离开这个家,完全是为你着想,为了满足你的欲望和要求,不是因为我犯下什么错误和罪过。我扪心自问,我对天对地,对林家列祖列宗、老老少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儿女生下来养不活不是我的错,直到今天我们才一儿一女也不是我的错,我才三十多岁就丧失生育能力更不应该是我的错。命运捉弄人,那就很难说清楚是我的命不好还是你的命不好,或者是我和你的命都不好。但既然是你做出的选择和决定,我以实际行动来支持你。我主动让位,自觉退出,真心实意地祝愿你如愿以偿,多子多孙,终身幸福!但我也诚恳地奉劝你一句:把你未来的女人当人看待,不要把女人当成牛马畜生,当成生育工具。用心对人,才能人心换人心。以诚相待,好好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才是正经事。”

母亲话音未了,父亲就急着提高嗓门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这个家离不开你,你是我打着灯笼再也找不着的好女人。我对天发誓,我没有嫌弃你,要你离开这个家的意思。我只不过是想……”

不等父亲说完,母亲就抢着说:“别说了,你要说些什么我全知道了。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你二女侍一夫的打算,我坚决不同意。要么,你就永远别在我面前提这事,我们一如既往,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要么就是我立马带着我的儿女搬出去,并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个了断。我也对天发誓,绝不妨碍你。我没什么后悔,没什么遗憾,没什么留恋。我有儿有女,他们不呆不傻,不跛不瞎,而且他们的英俊、美丽,他们的聪明才智,是整个兰田镇的父老乡亲众所公认的。尽管女儿被你阻挡不让上一天学,儿子不懂事犯了点错误就被你一棍子打死,不给他一点改正的机会就断送了他的读书前程,但我发誓,只要我不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讨口要饭,砸锅卖铁也要让他俩再读点书,把他们抚养成人!”

母亲的斩钉截铁和不由分说,似乎让父亲无话可说。雪梅把爸妈的对话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得出一个结论:就是因为哥哥不好好念书才惹得父亲生气,也因为她不是儿子而是女儿才让父亲有要娶一个进屋的想法。至于要娶一个什么样的人,娶来后做什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她真的不懂,但从母亲的口气里,她敢肯定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一定对母亲非常不利。她又想要是自己是个儿子,能代替哥哥把书读完就好了,那就什么矛盾都没有了。

想着,想着,沉重的眼皮使雪梅渐渐进入了梦乡。梦境是在一个美丽明媚的早晨,她手里提着母亲刚给她缝好的一个阴丹布新书包,包里装满了课本和学习用具,在一条街道上拼命奔跑,不一会就跑到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大操场。她不顾周围的喧嚣,直奔一幢老房子,推门进去,屋里坐满了人,没有一个空位。她正在东张西望寻找座位时,讲台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林雪梅,你上讲台来。”她知道这是老师,迟疑地走上去,老师递给她一支粉笔说:“你在黑板上写个读书的读字。”天啦!她从没写过字,读字是个什么样子,她都没见过,怎么写呀?她急得一身冷汗,心都快跳出来时,老师又突然大吼一声:“把你的手伸出来!”她举目一看,见老师手里握着一根扎扎实实的、黄灿灿的大斑竹板子。她吓昏了,不是伸手,而是急急地往后退,不知是什么东西绊了她一跤,她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这个梦和偷听到的父母的对话雪梅一直埋藏在心底,没对任何人,包括母亲都没有说过,但她一辈子都没忘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