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珍正在心里埋怨他的两个儿子为什么还不回来,老人真的归天了,连烧斗纸的人都没有。瞎眼二娘指望不上,她和正云又不能松开手,跑出去请个街坊邻里都难,这可怎么办?这时志轩突然推门进来,见状吓得呆呆地站着不动,肩上的背篼也不知道放下。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正云,同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多亏比较冷静的嫂子提醒说:“幺叔,妈已经不行了,你还呆呆地站着干什么,赶快把背篼放下,过来帮助正云扶着妈,我好去买点斗纸。”
他按照大嫂的吩咐扶着母亲,头脑开始清醒过来,边流泪边说:“早上我出门时都还好好的,怎么半天工夫就不行了呢?这到底是什么病,我去请个医生来瞧瞧。”吴正云好像也稍为平静一些说:“中午吃饭都是好好的,进屋睡觉,几个小时不见起来,我就进去喊了几声都不见答应,一着急我就把大嫂喊过来了。妈就这样一直都没清醒过来……”大嫂补充说:“你没见脚手冰凉,脸色都变了,大气都落了。恐怕请医生也没用了,看来老人家是大数到了。我们想留怕也留不住了。”
话音刚落,母亲却缓缓地睁开眼睛,灰白的脸色微微透出一点红润。两媳一子异口同声地呼叫:“妈!妈!你醒来了!把我们吓坏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呀?”
林志轩还背向母亲蹲下身子说:“妈,我背你找李医生瞧瞧好吗?”正云也动手想把母亲抱起放在志轩的背上。嫂子忙按住正云的手,把志轩拉起来。
并说:“你还是协助正云扶着妈,你没见妈呼吸那么微弱,气还没回过来,怎能背起来抖动呢?等妈休息一会儿,你过去把医生接来吧。”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这是回光返照。三十几年来,她送走的亲人太多了,这是她的经验,但她并未说出来。
志轩顺从了嫂子,嘴里说着:“妈,你挺住,过一会,我去把医生请来。”
老人开口了,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没病……我太……累,活够了……你们……两家好好过,好好孝顺……二娘……,六斤……头发……满二三岁再……剃。把……我送……回大山……挨着你的……爸……”话音未了,喉咙里嚯嚯几声,头往左一偏,咽气了。
全家人包括双目失明的二娘呼天喊地的哭叫声,惊动了街坊邻里的乡亲们。大家帮忙,七手八脚地把老人安放停当。有的帮助买来斗纸焚烧,有的帮助抱出床铺草烧掉,有的找来铧口压在死者的胸口上,有的写牌位找来插香米……一切安排停当后,看到昨天还进进出出的老人,今天就躺在了地上,无不为之悲哀。
母亲的猝死对志轩的打击特别大。想到自己四岁就失去父亲,是母亲呕心沥血地把自己拉扯大,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抚养成人,操劳一生的老母没吃上一顿好饭,穿上一件好衣。日子刚有转机,正想好好让她过两年安生日子。前不久还和正云商量,等明年老人七十寿辰,好好庆祝一番,让老母也高兴高兴。没想到老母居然等不到这天的到来就匆匆离他而去,不给他一点报答的机会,让他抱憾终生,他心如刀绞。看到母亲紧闭的双眼和安详的面孔,除了脸色蜡黄外,和平时睡觉时没什么区别。老人走得那样坦然,那样无牵无挂,心安理得,的确是这一生过得太苦,寻找宁静与解脱去了。
志轩回忆老母的一生从不对权势低头,从不被困难吓倒,里里外外一肩挑,任劳任怨。这样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大山一样强健体魄,海一样宽广胸怀的老人应该长命百岁的,却……
志轩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恨万恶的社会,夺走他一个个亲人。他声嘶力竭地乱骂一气。他骂丧尽天良的死鬼三叔,骂吃里爬外的三婶,骂残害良民的保长余智新,骂六亲不认、仗势欺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区长吴正文……
嫂子和妻子担心他这样闹下去,人多嘴杂,一旦传出去会惹来杀身之祸。
两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他推进里屋,将门锁上。
黄昏时分,永荣、永贵回来跨进门见堂屋正中直挺挺地躺着一个搭着白二幅单的人,立马吓出一身冷汗,直奔进去,揭开一看,是奶奶,就一头扑在奶奶身上号啕大哭。
顺珍说:“孩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幺叔已经气昏了头,我们不放心他出门。你俩快去准备马灯,赶到旮旯湾,给你二叔、二娘报个信,然后到竹林里去找几张笋壳给奶奶做老鞋。今晚再夜深你们都要赶回来,很多事情都等着你们做。”
兄弟俩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提上马灯就直奔旮旯湾。天黑加上坡坡坎坎,两个孩子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顺路到竹林取了笋壳后,直奔二叔家,敲响了已熄灯睡觉的二叔家的门。披着衣服起来为他俩开门的二叔,听说奶奶过世,着实吓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放声大哭。从里屋出来的二婶不耐烦地说:“半夜三更的,号什么呀,号就能把她号活过来吗?”转身对永荣两兄弟说:“你妈和你幺叔、幺婶不是很孝顺吗?怎么会让奶奶死了呢?”哥俩气得正想回复两句。二叔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我们把娃娃们叫醒,赶快去帮助料理妈妈的后事。”
周氏说:“奔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坡陡路滑的怎么走呀!他哥俩年轻,让他俩先回去,我们等天亮再去。”二叔不敢吭气了,兄弟俩只好转身出门。
两兄弟到达家时,天已微明。俗话说得好:“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半条街的乡亲,男的帮助请阴阳先生看阴地、看安葬的日子,请端公道士,购置棺木;女的帮助缝制寿衣、寿鞋和干其他杂活。夜晚大家争着熬夜守灵。
在众乡邻的帮助下,志轩兄弟俩按照阴阳先生选定的日子,按照母亲的临终交代,将老人遗体运至旮旯湾,安葬于父亲坟墓的左侧,让两位老人在另一个世界团聚,永远安息。
复山的日子,志轩按照传统礼节履行孝子的义务:给新坟培土、烧钱化纸、三拜九叩。奠祭酒饭后,当着在场的族中老少,志轩在父母的坟前气冲牛斗地宣泄了一番:“爹、娘,自我开始懂事起,我就觉得我们家总是受人欺负,不是遭外人压榨,就是同室操戈,让人不得安宁。我受够了!我向你们起誓,我要改变现状,我要多养几个儿子,让林家人丁兴旺。我还请母亲原谅,从今天起,我的儿子不叫六斤,也不许任何人叫他六斤。我给他取名林永强。我们林家永远强盛!”
正云对丈夫信口开河的一席话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心想:“你这样当众夸海口,到时做不到才丢人现眼呢!”
志轩不是那种随便乱说话的男人,他在死者面前的起誓是庄重而严肃的。为了能兑现他的诺言,他起五更、睡半夜,天不亮就担了一大挑粪肥往地里跑,回来接着到各处赶他的遛遛场。一百斤的气力,他当两百斤使用,别人几天干的活路,他咬着牙关一天完成。在累死累活的情况下,他仍然忘不了要多生几个儿子。
夜深人静时,他对妻子说:“永强一天天长大了,我们该再要个儿子了。”
妻子说:“过两年再说吧,强强还小,二娘看不见,离不开人照看,地里家里两头跑,我实在没精力再养一个孩子;再说,母亲才走没多久,我们还是重孝在身,哪有心思啊。”
志轩听她说的有道理,就依了她。
正先在吴正文家有受不完的窝囊气,太太可以随意辱骂他,连吴正文十七八岁的大女儿也可以任意煽他的耳光……他受够了,思前想后,他决定约姐夫一道出门去寻找红军,碰碰运气,也许会有个出头的日子。
志轩对他说:“出去闯闯也好,在他们家待下去没什么好结果。趁着现在还年轻,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出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听说红军是支打富济贫,专为穷苦百姓撑腰的军队,要真能遇上投靠他们那就太好了。我不比你,我有妻子、有儿子,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二婶,我走后,谁来照顾他们,谁来养活他们?我只有在家苦等苦盼的命了!”
正云先是劝阻兄弟打消出走的念头,劝说无效只好语重心长地说:“俗话讲,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现时又很乱,日子不太平,一路上千万要小心。不要心高气傲,不要惹是生非,忍一日之气,免百日之忧。万一找不到红军也没关系,一定要回来,免得我们担心。”说着往他的破棉袄里塞上几吊铜钱和两块银元,往他肩上的褡裢子中装上一些芝麻饼等干粮。
正先强忍眼泪说:“姐、姐夫,我走了,我若活着,一定会想法给你们捎个信回来。”又转向两岁多的小外甥说,“强强,看着舅舅笑一笑,让舅舅出门发财去。”说完,连忙转身出门。志轩、正云以万分复杂的心情目送他走出家门,直到背影完全消失才转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