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墨泽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响起：“欢迎来到地狱。”
我曾经在睁开双眼之前在脑海里瞬间闪过了无数可能看到的场景：牛头马面，小鬼横行，光怪陆离的红绿色幽光，不停惨嚎的恶魂，以及一只只被铁链锁住巍巍前行的憔悴灵魂。但是真正当我睁眼去看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跟我想象当中完全是天差地别。
“这里真的是地狱？”我的语气里带有的是我残存的质疑，事实上，墨泽没有任何骗我的理由。
触目所及之处，阳光正好，晒在人的身上有些温暖。一边耸立着并不高的低矮建筑，红瓦白墙，大树环绕，看风格倒有些古朴的味道。街道不宽，全部由长条形的青灰色石板连接而成。有三三两两的人儿——虽然我并不能确信他们真的是人——从街道旁走过，他们的眼神里完全没有任何恐惧慌张的情绪，他们不快不慢的脚步更像是外出踏青，而不是在地狱里游弋。
这里不就是人间吗？
有两个中年男人正好从一边徒步经过，这两人的个头很高，比已经很挺拔的墨泽还要高出一头来，身上隆起的肌肉将衣服撑得鼓鼓囊囊，让人看得出他们健硕的身材。除此以外，他们穿着普通的纯棉T恤，普通的蓝色牛仔裤，普通的帆布鞋，看见墨泽的他们似乎并没有觉得丝毫奇怪，反而是对着墨泽轻轻点头示意，然后踏步离去，对于我这个新来者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喏，牛头和马面。如果你躲在人间不肯下来，到时候就由他们去回收你——或者打散你。”墨泽向我介绍到，完全没有在意我惊讶的看着两位离去的背影。这两位汉子虽然没有明依和墨泽俊朗，浓眉大眼，嘴唇有些厚，眉宇间却是充满了一股正气，跟牛头马面什么的完全不沾边啊！
我摇了摇头：“牛头不应该是牛头，马面不应该是马面吗？”我觉得我此刻问出的问题像极了一个病句。
“面由心生，面由心生。其实你自己的面并非由自己的心而生，而是由别人而生。他们的心里怎样看你，你其实就是什么样子。如果你知道这两位神仙是要来打散你的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你还会觉得他们长得英俊潇洒吗？恐怕他们在你眼里要比牛头马面更加惊悚了吧？牛头不是牛头，马面也不是马面，你倒是说了一句明白话。这些所谓的名字不过也就是一个代号罢了，你真的以为我们是什么妖魔鬼怪吗？虽然官位不高，不过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我们是神仙，实打实的神仙！”墨泽看我的样子略微好笑，就好像一位八岁的小朋友突然闯入了顶尖科学家的实验室一般。
“而且——”墨泽似乎欲言又止，他的手缓缓展开，犹如拥抱了整个世界：“这座地狱里所有的神仙，都是被定为有罪的神仙。”
“你今天的话太多了。”我不知道明依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但他一张口却是要堵住墨泽的嘴巴。我也因此更加吃惊，墨泽所说的有罪，又是什么意思？他是说这地狱里的神仙，其实都是犯了天条才会被发配来这里的？
我苍白的想象力只能想到这里，真实的情况或许更加复杂，但是我却是不可能知道了，明依似乎对这方面的问题有些忌讳。
“没事，其实住在这里的大家心里都明镜似得明白，你又何必闭口不谈呢，还是说——你害怕了？”墨泽说道这里，竟然朝我挤了挤眼睛。
害怕？害怕谁？我吗？可是我又有什么值得让他们惧怕的？
明依没有接他的话，可我看的出他的眼里满是担忧，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对自己弟弟的言行无奈，但他最后还是对我开口了：“你的身份有些特殊，我们没有办法走任何常规的程序。”
墨泽接着说道：“按理说我们应该把你交给地藏王菩萨处理，这座地狱里棘手或者无法处理的事情都必须由他来发落，可是我们却没有权利直接带你去见他。”
“为什么？”这里奇怪的事情太多，我倒是有些见怪不怪，但是为何连黑白无常都没有办法见到那位菩萨？
“这里被规定要实施严格的等级管理制度，不能够越级处理事务，违者会被严重的惩罚。我们的权利只能够带你去见十殿阎罗王，只有待他们决断之后，才能够决定是否由他们带你去见地藏王菩萨。”明依接着道，这倒是我听过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谁规定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题，但却是情不自禁的说出口来。
“当然是天庭喽。”墨泽指了指脚下。
“墨泽，不得无礼！”明依轻喝出声，仿佛对墨泽刚刚的动作十分不满。
但是墨泽的动作却是被我看在眼里，墨泽指了指脚下，意思是说难道天庭在下方？可是为什么这跟我所知道的完全相反？不应该是地府在下，天庭在上吗？为何墨泽提到天庭的时候，却是指着脚下？我也大概明白为何明依要喝出声来，墨泽的行为确实算是对天庭不敬。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墨泽见到明依动怒，手附在嘴角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自己不再说话。
“今天好像是秦广王殿下处理事务？”明依看了看墨泽。墨泽却不敢说话，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明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走在了前面，我略微一犹豫，却是马上跟了上去。墨泽也跟在我的身后，在街道上形成了一字排开的三人小队。街道上有着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往往也是我们此刻的阵势，都是两人当中夹着另外一两人在行走，那一前一后引路断后的两位明显是这地狱里的官差，他们目不斜视，稳妥的在为中间的人带路，偶尔碰到同僚，会相互间点头示意，这一路上我就看见明依跟不少人打了招呼。
而这些官差所夹在中间的人，大概就是两位无常口中的魂魄了，他们对这个世界同样充满了好奇，用着跟我完全相同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有些人明显还是有些胆怯，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却是叫身后的官差扶持着走路，要不然恐怕随时可能腿一软跌倒在地。而有些人的眼睛里却是带着莫名荒凉的色彩，他们有的身上穿着白色粗布衣服，头上带着点点血痕；有的却是穿的干净靓丽，只是人依旧显得无精打采。我看见他们步履蹒跚，几乎不愿意挪动步子，几乎是被身后的官差推着在走。而他们的目的地，似乎不约而同的在一个十字拐角处拐了过去，再也看不到身影。
墨泽在我身后，注意到我探求的目光，悄悄附在我耳边告诉我：“那些发呆的家伙，他们一般都是完成了自己的业报，现在被带去喝孟婆汤然后投胎往生了，孟婆庄和奈何桥就在那边。”
听闻这句话，我的耳朵里却是仿佛突然听闻到了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墨泽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那声音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一群人的声音。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在哭什么？其实我知道，这大概也只是我的臆想罢了，或许不久之后的我，也会被这两位无常送到那边去，到时喝下一碗黄汤，然后从奈何桥上一跃而下，重回人间。等到下一世的我油尽灯枯，我还会再回来，再一次见到这两位无常。不过那个时候的我，恐怕早已遗忘了他们，而他们，大概也不会再想起我来。
这就是轮回吗？
墨泽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多想，我猜他大概看到了我有些苍白的脸色。
明依走路的速度不快，但我却觉得周围的景物如同潮水般退去。我们三人仿佛被身边的环境所隔绝，每踏出一步，却像是移动了很远很远。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明依的步子却是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我们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很阳光很明媚，却带着一丝奇怪的凄凉。而他停下来的地方，正是一处三层高的白面小宅，在这周围只有一二层的建筑里，这所宅子倒显得有些鹤立鸡群了。想来这里大概就是他们刚刚所提的秦广王殿下所在的地方了。而这秦广王，似乎正是十殿阎王之一。
我抬起头，看见宅子朱红色带金环大门上方一块墨黑色牌匾上的金字，不是“拔舌地狱”，不是“阎罗大殿”，更不是“秦广王府”，而是一行小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孽镜台？”我读出声来，却有些疑惑这孽镜台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何能够否认天下之人，竟然没有一个好人。
“你的运气不错，今天刚好是秦广王殿下司职，说不定根本不用去见地藏王菩萨了。”墨泽跟明依分别位列大门两边，他站定之后，语调变了，竟然小声吟唱起来。
“魂登孽镜现原形，减字偷文暗补经。阴律无私实判断，阳人作恶受严刑。”这歌声不大，却震得一边朱红色大门微微颤抖，似乎也在附和这首小诗。
“在孽镜前照一照，或许你就能找回你自己了。”明依对我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我们就不陪你进去了，秦广王殿下就在里面，请让他带你去孽镜台前吧。”
我点点头，跨出三步上了台阶，一只手握起门上金环，只扣了一下大门，那两米高的朱门登时打开，却没见有人开门。
“好运。”墨泽对我点了点头。
我咬了咬牙，快走几步，只听见背后门梁轻微作响，那大门竟然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缓缓合上了。于此同时，我听见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面前的宅子里缓缓传来。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