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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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陈西滢:有点儿闲话(1)

鲁迅一生中最重要的论战,几乎都和陈西滢有关。20世纪20年代中期,鲁迅与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号称闲话作家的陈西滢之间发生过一场论战。这场论战以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为发端,涉及双方对对方作品的评价。1927年,陈西滢发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一文,向读者推荐新文学杰作,其中对鲁迅作品的评价颇有意味。鲁迅在“论敌”心中是什么样子呢?

闲话的闲话之闲话引出来的几封信

志摩:

前面几封信里说起了几次周岂明先生的令兄:鲁迅,即教育部佥事周树人先生的名字。这里似乎不能不提一提。其实,我把他们一口气说了,真有些冤屈了我们的岂明先生。他与他的令兄比较起来,真是小巫遇见了大巫。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岂明先生自已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

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捏造些事实。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轻易得罪不得的。我既然说了这两句话,能不拿些证据来。可是他的文章,我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说句体己话,我觉得它们就不应该从那里出来——手边却没有。只好随便举一两个例吧。好在他每篇文章都可以做很好的证据,要是你要看的话。

远一些的一个例。他说我同杨荫榆女士有亲戚朋友的关系,并且吃了她许多的酒饭。实在呢,我同杨女士非但不是亲戚,简直就完全不认识。直到前年在女师大代课的时候,才在开会的时候见过她五六面。从去年二月起我就没有去代课。我从那时起直到今天,也就没有在任何地方碰到过杨女士。近一些的一个例。我在《现代评论增刊》里泛论图书的重要。我说孤桐先生在他未下台以前发表的两篇文章里,这一层“他似乎没看到”(增刊六三页)。鲁迅先生在前一两星期的《语丝》里就轻轻的代我改为“听说孤桐先生倒是想到了这一节,曾经发表过文章,然而下台了,很可惜”。你看见吗,那刀笔吏的笔尖?

再举一个与我无关的例吧。李仲揆先生是我们相识人中一个最纯粹的学者,你是知道的。新近国立京师图书馆聘他为副馆长。他因为也许可以在北京弄出一个比较完美的科学图书馆来,也就答应了。可是北大的章程,教授不得兼差的。虽然许多教授兼二三个以至五六个重要的差使,李先生却向校长去告一年的假,在告假期内不支薪。他现在正在收束他的功课。他的副馆长的月薪不过二百五十元。你想一想,有几个肯这样干。然而鲁迅先生却一次再次的说他是“北大教授兼国立京师图书馆长,月薪至少五六百元的李四光”。

好了,不举例了。不过你要知道,就是这位鲁迅先生,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领”。

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了,鲁迅先生的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子。你见过赵子昂——是不是他?——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同你打一个赌。

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为“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箭”是卑劣的行为。

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如上面举出来的几个例,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骂人“散布流言”、“捏造事实”,并且承认那样是“下流”。

他常常的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他常常挖苦别人家抄袭。有一个学生抄了沫若的几句诗,他老先生骂得刻骨镂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国小说史略》却就是根据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其实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蓝本,本可以原谅,只要你书中有那样的声明。可是鲁迅先生就没有那样的声明。在我们看来,你自己做了不正当的事也就罢了,何苦再挖苦一个可怜的学生,可是他还尽量的把人家刻薄。“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本是自古巳有的道理。

他在《出了象牙之塔》的《后记》里,说起不愿译《文学者和政治家》一文的理由。他说“和中国现在的政客官僚们讲论此事,却是对牛弹琴;至于两方面的接近,在北京却时常有,几多丑态和恶行,都在这新而黑暗的阴影中开演,不过还想不出作者所说似的好招牌”。你看这才不愧为“青年叛徒的领袖”!他那种一见官僚便回头欲呕的神情,活现在纸上。可是啊,可是他现任教育部的佥事。据他自己的自传,他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他在教育部,曹锟贿选,他在教育部,“代表无耻的彭永彝”做总长,他也在教育部,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钊”免了他的职后,他还大嚷“佥事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怎么有人在那里钻谋补他的缺,怎样以为无足轻重的人是“慷他人之慨”,如是如是,这样这样……这像“青年叛徒的领袖”吗?其实一个人做官也不大要紧,做了官再装出这样的面孔来可叫人有些恶心了吧。现在又有人送他“土匪”的名号了。好一个“土匪”。

志摩,你看,这才是中国“青年叛徒的领袖”,中国的青年叛徒也可想而知了。这才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中国的思想界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才是中国的“土匪”……我不得不也来庆祝中国的土匪!

志摩,不要以为我又生气了。我不过觉得鲁迅先生是我们中间很可研究的一位大人物,所以不免扯了一大段罢了。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只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这也是一种无聊的妄想罢了,不要以为我自信能画得出这样心理繁复的人物来。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23日《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不写了,不写了。无聊的话也说够了。以上的二三千字已经够支持人家半年的攻击了。我现在也要说几句正经话了。

常常有人来问我,人家天天攻击我,他们不懂为什么。人家为什么攻击,我也不十分明了为什么。可是我为什么不回答,我是有理由的。

中国人私人相骂,谁的声音高就是谁的理由足。所以我宁可受些委屈,不愿意也不能与人相骂。打笔墨官司的时候,谁写得多,骂得下流,捏造得新奇就谁的理由大。所以我也宁可吃些亏,不愿也不能与人家打官司。第一,我们不会捏造无中生有的事。第二,我们想不起那样的下流的字眼。第三,人家有的是闲功夫,好在衙门里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们不做事便没有饭吃。第四,人家能造种种的假名,看来好像人多势众,就是你所谓朋友也可用了假名来放两枝冷箭,我们却做不出这样的勾当。第五,他们的喽罗也实在多,我们虽然不是不认识人,可是他们既然对我们有几分信任,我们总不肯亦不忍鼓励他们去做这种无聊的事情。第六,他们有的是欢迎谩骂的报纸,我们觉得自己办的一个报纸如只能谩骂,还不如没有。

可是,志摩,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你所说的“漆黑一团”很容易把你围进去。我常常觉得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泥潭里有的是已经陷下去的人,有的在浅处,有的已经没到了口鼻。他们在号着,叫着,笑着,骂着。你要是忍不住他们的诬辱,一停足,一回头,也许就会忘了你的目的地。你要是同他们一较量,你不能不失足,那时你再不设法拔你的脚出来,你也许会陷,陷,陷,直到没头没顶才完毕。这就是我一向不爱与人较量的理由。我觉得我们的才具虽小,我们的学问虽浅薄,究竟也有它们的适当的用处。烛火虽然没有多大的光,可是不能因为有了太阳便妄自菲薄,何况还没有太阳。所以我一向总想兢兢业业地向前走,总想不让暴戾之气占据我的心。可是,志摩,这次也危险得很了!这一次我想,我巳经踏了两脚泥!我觉悟了。我大约不再打这样的笔墨官司了。

昨晚因为写另一篇文章,睡迟了,今天似乎有些发热。今天写了这封信,巳经疲乏了。就打住吧。希望你恳切地指导我。

(1926年1月,《晨报副刊》)

粉刷毛厕

以前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对的,现在学校闹风潮,学生几乎没有错的。这可以说是今昔言论界的一种信条。在我这种喜欢怀疑的人看来,这两种观念都无非是迷信。女师大的风潮,究竟学生是对的还是错的,反对校长的是少数还是多数,我们没有调査详细的事实,无从知道。我们只觉得这次闹得太不像样了。同系学生同时登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了。学生把守校门,误认了一个缓缓驶行的汽车为校长回校而群起包围它的笑话,也到处流传了。校长不能在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饭店招集教员会议的奇闻,也见于报章了,学校的丑态既然毕露,教育界的面目也就丢尽。到了这种时期,实在旁观的人也不能再让它酝酿下去,好像一个臭毛厕,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在这时候劝学生们不为过甚,或是劝杨校长辞职引退,都无非粉刷毛厕,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我们以为教育当局应当切实的调査这次风潮的内容,如果过在校长,自应立即更换,如果过在学生,也少不得加以相当的惩罚,万不可再敷衍姑息下去,以至将来要整顿也没有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