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民国遇见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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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弟子白危:“我总是吃亏的”

20世纪30年代,白危参加左翼新兴木刻运动,在鲁迅先生的指导帮助下,编译了中国版画史上第一本木刻讲义《木刻创作法》,由鲁迅亲自校阅并写序言。

1936年10月8日是第二回全国木刻流动展览会的最后一天。约莫下午一点钟,在热闹的会场中挤来了一位身材短小、蓬头乱须的不太惹人注目的老头子35便是鲁迅先生。他穿了惯常穿着的蓝长衫,料子虽然是哔嘎,但巳经褪色,看上去只剩了四成新,或者也许因为少洗的缘故,衫襟和袖口都染上了污迹。一顶咖啡色的呢帽,至少也用过十年以上,却还折叠得非常古怪,歪歪斜斜的戴在头上,而且戴得那么低,仿佛怕遇见了贵人。

但这不能回避熟人的视线,当他踏进会场时,就默默地给人包围住了。“……”这是一片乱杂的笑声和问话,大约是问他近来还好不。

“不好,不好。今年九个月中,足足大病了六个月。”

“近来好了么?”L问。

“稍为好一点,不过也还时常发热,不能随便做事。”

“现在也还继续服药吗?”0问。

“服的。害肺病真没办法,要是我年青倒还有法子想……”说到这里,一阵干咳把他的话尾卷了进去。

“先生可打过空气针?”W问。

“那没有,那没有。打的都是药针,一共打了六七针。现在可好一点。”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显得有点可怕。

“先生应该休养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呵,我是不能休养的。”他把帽子拆下,继续麵,坚决地否认这话对他有关系,“我怎么能够休养呢?像我这种人是无法休养的。”

他伸手到衣袋里抓,很久才抓出一个洽如盛瓜子的纸袋,这很引起人们好奇的视线,都集中在他那痉挛着的两手,仿佛要看从那里变出什么戏法来。我却以为他常带来是药片,所以问他要不要开水。但终于也不过看他从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到后来竟连香烟灰也弹在里面,这才惊奇起来:那红锡包的盒子哪里去了呢?

“很久没有在内山书店碰过先生了。”有人插进来问。

“是的,我也差不多四个多月没有到过内山书店了。”

他又抽了两口香烟,默默地注视着展览的作品。这时不知怎么一扯,却搭上他的孩子身上去。

“巳经进学校了。”他说,“听说那个学校的先生要打掌心的。”

停了不到三秒钟,又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把肯定的眼光变为疑难的神色了。

“现在也还要打掌心的么?”

“是的。”L答。

“为什么要打掌心呢?”他望了我们一眼,现出奇怪的状态,“孩子是最怕这种刑罚的。”

在这语气中’他表示出对于现行教育制度的弊病非常痛惜,尤其关心儿童教育问题。

话匣子一经打开,就如播音机,非到适可而止的时候,便不能住口。你看他虽然大病了六个月,气色变得苍白,消瘦,但那有力的谈话,那种欢乐的精种却丝毫也没有减弱,而且说的那么多,那么快,令你连喘息的时间都不能轻易放过。只在他说了一大串之后,这才露出久病后的残痕,呼吸迫促,下颚和太阳穴的不自然的g挛。

谈到翻印书册,他就现出稀有的快活,笑得两眼变成一条缝。嘴巴却露出一列雪白而整洁的牙齿,下巴也跳跃得更厉害。

“我总是吃亏的”,他说时非常高兴,笑得连筋肉都牵动起来,两颧凸出更高,“几乎每印一次画集,我都赔本,例如《引玉集》、《珂勒惠支版画集》、《士敏土之图》……这些,现在通通都送光了。”

一支香烟刚好抽完,第二支又接上去。

“先生可知道,珂勒惠支现在住在哪里?”w问。

“她现在已返德国。希特拉(即希特勒——编者注)自然要抓她的,不过,大约已经订有条件:不准教书,不准出版书集,只要她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贤妻良母。”

“还有那位刻《士敏土之图》的梅斐尔德呢?”

“呵,那恐怕早已死在希特拉的仁政之下了,”他有点惋惜,他说,“我所以要翻印珂勒惠支的版画,就因为世界上的女作家只有她最前进,最值得我们介绍。现在那画集都送完了,可惜没闲钱来再版。”

提起苏联的木刻,他说,家里虽然还收藏了不少,但苦无时间和闲钱来翻印。问他能否拿来公开展览,他总是摇着头,说道:

“这恐怕很困难。譬如在这里,XXX—定要和我捣蛋的。”说到这里,嗓子提得特别高,神气也更严肃起来,“借用日本人青年会么?日本领事馆要来看,不成。那一次3;?以把苏联和法国的出品拉在一起,就是为了使他们看了莫名其妙他大笑起来,笑声淹没了一切。

因为他说话说得太真实,太恳切,或者太露骨吧,所以每每引起听的人的各式各样的哄笑,而他自己也一样无邪气地傻笑着。

这时《中国呼声》的女记者魏職诗走过来,她一看见鲁迅先生,就和小孩子一样,高兴得了不得,紧握着他的手,并且说了满口中国式的套话。但即刻又沉默下来,大约她觉得自己是来选书,应该赶紧收场,便又匆匆地跑开了。谈话稍一间断,他总是出神地盯住壁上的图画,f如天文学家观察星球变动。

“先生以为这回的作品怎样?”0问。

“自然比以前进步了。但也还有许多缺点,这是因为作者阅历不深,观察力不够的缘故。这毛病应该由作者自己克服,否则,就决不会有长进。譬如描绘一个人,虽至最小的部分,简单的动作,也要仔细观察,然后才能描得像,才能成为一件艺术作品。”

当抽完了第三支香烟,他站起来,扭了扭呢帽,随便地戴在头上。

“看下去吧。”他跨开了稳健的步子,走近墙壁面前去了。

“这是谁的呢?”他指着李桦的八十八幅的连环画《黎明》。

“是李桦的。”S答。

“真是洋洋大观!”他叹了口气。

“先生觉得怎样?”C问。

“我以为连环画是无须乎这么多的,”他袖着两手环顾了四周,这时包围着他的人更多,大家张着嘴巴往前慢慢挤,希望看见他一条胡须或者听听他的声音。但他生得那么矮小,围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又都比他高,所以站在后边的就只好伸长了脖子。

“连环画最好二三十幅,短小精桿往往比长篇大著有力。作者应该注意到读者,并非多产就是杰作。多产觸果往往倒是滥产,徒然耗费精力。作家应该宝贵自己的精力和时间……

“刻人物要刻得像中国人。不必过于夸张。艺术是须要夸张的,但夸张透了,反变成空虚。

“刻木刻最要紧的是素描的基础,作者必须每天练习素描才有进步,而且观察要准确,取材要调和。农民是纯厚的,不必把他们涂得满脸血污,矫揉造作。

“真是奇怪得很。怎么他(指李桦)刻的人物通通都是额门那么低的?难道广东人的额门都是那么低的么?”

他抬起头来望了望我们,又大笑起来。

这时又来了两位洋记者,为首的一位蓄着一撮扫帚须,他和鲁迅先生打过招呼之后,主要的任务就是介绍他的太太给人家。

“Mywife”,他说的非常温和。

“唔……”鲁迅先生简单地“唔”了一声,跑开了。

(1936年,《鲁迅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