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老子自然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6849100000052

第52章 自然人生(51)

伯阳先生疼梅嬴,就象疼自己的亲孙女儿一样。他见她对自己侍候得那样周到,很是为之感动。他见她做饭太辛苦,有时就停下笔来,主动帮她去烧火。有一次,梅嬴将灶膛里柴禾烧得尽冒生烟,用手抹着被熏出来的眼泪站在一边。伯阳先生弯腰去调柴禾,嘴里说着:“这燃烧也要重自然,不可偏倚,不可勉强,要讲适中。柴禾少了接不上气,柴禾多了不透火,柴禾太靠外了烧不匀,柴禾太靠里了它闷道。”一面说,一面做出样子叫她看。他烧得那火焰又匀又旺又透火。

“啊,啊,啊。”梅嬴笑着,一面称赞,一面催他快到堂屋去。那意思是,“您老人家别耽误,去干您的活儿,或是到那里去歇着。”

时间象是看不见的流水一般,轻轻地丝毫也没有声息地向着人们的身后流动着。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伯阳先生写作之事,步履就不轻松了。不仅不轻松,而且迈步越发紧促、越发艰难了。他的这部巨型大着越来越加难写了。内容越来越多,头绪越来越乱,复杂纷纭,浩如烟海,笔者如在汪洋,简直无法泅渡了。这部书,此时尚且没有名字。那时写书,皆不命书名,而是后人根据内容,根据各方面的情况给送个名字。此时这书的宇宙述论部分已经写完,篇幅已经进入人尘述论部分。人尘在宇宙间所占比例是极小极小的,但它在这里的篇幅是很大的,内容是丰富上又加丰富的,而且由于事物的复杂性和具体性,花花世界,千奇百怪,形态万状,东西南北,风土人俗,各各不一,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情有别,加上这一部分里还要寻找一些他未曾找到的定律,每一个定律都要运用大量的、真实而不是臆造的事例进行证实,确实是难以驾驭的。

他青壮年时期曾经有过的要建立一次性的学说的想法,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如今,他的一颗心已经不越规律了。他想:“此生此世,我要尽力生作,尽力奋进,尽可能的给人尘留下一部永远益人的生命力相对永恒的着作来。他的写作态度极为认真,对材料的选用和定律的审查极为严谨,唯恐弄错了一丝一毫将来遗害后人。对一个道理,起码要用三个以上的真实事例进行证实,而且这些事例还要如实的原封不动的、象录取音像一般地写出来。例如事物的相对转化,他不仅以传神之笔充满诗情画意的从头至尾,一点不漏,使人如见事人,如闻人声,原原本本地将蜎渊落井遇难以至转危为安,王四扒墙得金以及杀人抵命的事写出来,而且还以此法将其他几个类似的事例全部写出,最后以无法推翻之理推出定律。他对他吃不准的所谓的定理的审查是严酷无情的。例如他认为他寻到的一个所谓的定理不一定真是定理,就多方面攻击,甚至到儿子做官的地方去再行调查,结果终于发现那定理经不住打击,而痛苦的将它否定,将它从已落笔的书中删去。大难了,他写这部书太难了。在前人的基础上垒墙是容易的,而确属自己独创的建筑确实是不易立起的。然而不管多难,多累,多苦,他都要下决心将这部大书写好。

写着,写着,伯阳先生艰苦认真地写着!

写着,写着,伯阳先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写着!

隐阳山里在奉献,隐阳山外在大乱。

公元前四七八年,天下又由暂时平静转入大反大乱之中。这年,越王勾践再次攻吴,大破吴师于笠泽,并且杀死了吴国太子。也就是在这一年,楚灭陈的战争烽火在陈国地面熊熊烧起。

这次战争引起的原因是:楚国出现白公之乱。陈国乘着楚国内乱,兴兵伐楚,引起楚惠王对陈国的愤怒。待白公之乱平息之后,惠王就派楚令尹子西的儿子宁嗣领兵伐陈。楚兵怀着大发泄、大报复的心情在陈地大烧大杀,奸淫抢掠,无所不为。这年夏季,陈国地面上,疯狂的楚兵黑压压地扑来,刀光闪闪,盔缨如血。他们所到之处,鸡飞狗跳,一片火海。陈都宛丘燃起了大火;苦县县城烧起了大火;曲仁里以及附近一些村庄也燃起了大火。陈国国君陈闵公被杀了。苦县县正被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楚兵进入伯阳先生的村中故宅。这里空空的,不见一人。此时年已七十多岁的家人韩福,已因老病去世,如果他去世,也会因保护财产而被杀死的。这群楚兵见他们家中空无一人,就抢些东西,放一把火而去了。

这时,伯阳先生还正隐在隐山写书,对上述情况一字不知。近来伯阳先生因大书快要完成,写作的步子迈得更紧。只顾为完成任务而忙,除了趁暂时停笔、暂时间歇的一些短时间到隐宅之外的幽谷去散散步之外,他再也没有较长的时间到外地去作考察性的休息了。近来,他因任务将要完成,对保密之事已经不大在意了。他已三天两头的不断开开宅门到外边几个幽谷之中前去散步休息了。

夕阳将要落山之时,伯阳先生一个人出去散步,院里只剩梅嬴一人。梅嬴是小心的。每到伯阳先生出去散步,她都要把院门从里边上上门闩,等先生回来的时候她再开开。这时,梅嬴正上住门在院里洗衣,忽听外边有人打门:“开门!

开门!快开开门!”

梅嬴听声音不对,不去给开。打门者就从墙头翻墙而入。

咦!原来是三个身穿黑衣的凶恶楚兵。

梅嬴吓得躲到屋山东头。

三个腰挎刀剑的凶恶家伙凶着眼走到堂屋门前。一个高些的家伙把挂在门上的竹帘子拽掉。一个肉满膘肥的三角眼的年轻者见屋门锁着,就掂块石头把锁砸开。三个人进屋翻了一遍,见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就走出来。其中一个闷头闷脑的黑脸中年,走到门口又拐回去。那高一些的家伙和三角眼见捞不到油水,就放火将三所茅屋全给烧着。

大概是生怕拿走伯阳先生的东西,梅嬴不顾一切地从屋山东头那藏着的地方跑过来。

“哎,小娘子,好漂亮的小娘子!”三角眼一下子扑上去,伸把抓住她的胳膊。

“啊,啊,啊。”梅嬴一面挣脱,一面对他呜啊着。

“咦,好家伙吔!这小娘子还装哑巴啦。”高些的家伙走过来,伸把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走,跟我们到那边去,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跟我们,跟我们到那边去。”说着就往外拉。

“啊啊,啊啊!”梅嬴努力往后躺着身子,用力往下打着坠坠。

“走!走!”

“啊啊!啊啊!”

他们越是拉她,她越是往下打坠。看来她是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往外走出一步的。

“走!你给我走!”

“不走不行!走!”

两个家伙用力架着她的胳膊,硬是拉拉着她来到门口,开开门,往院外的一个幽谷走去。

隐宅院内。三所茅草房子,火势越着越大。堂屋里,那闷头闷脑的黑家伙,抱着老大一大卷子帛绢从石洞里走出来,高兴地龇着白牙:“宝贝,真有宝贝!找到了,高低叫我找到了。”他在喉咙眼儿里庆幸说。

他把那捆子帛绢携到门口,放在地上,“宝贝就在这里头。这一回你再跑不掉啦。他妈的,藏多严!别说你放山洞里,放到老鼠窟窿里我也得给掏出来!”一边自语,一边解掉拴在上面的麻绳,散开布口,双手提着,“呼啦”一声,拉开老长。见绢面上横横竖竖,划满黑色的笔道,很不高兴,“他妈的,这画的跟爬的样,都是啥家使,脏这个鳖形,不管要了。这要干干净净的,给俺小孩他娘做衣裳该有多好。”一面自语,一面往下继续拽扯,“呼啦——!呼啦——!呼啦——!”一连拽了老长老长,见上面还是画满黑道和黑撇子、黑点子,心中很不高兴。“他妈的,全给弄脏了!不要了,这不管要了,反正也没法拿。这里头卷的有珍宝,他妈的,我想起来了,珍宝就在这里头。”“呼啦——!呼啦——!呼啦——!”他又连续拽几下,地上拽了恁大一堆,还没拽完。“这里头一定卷个大金锭,不拽到底不出来。日你妈,我坚决给你拽到底!”

“呼啦——!呼啦——呼啦——!”拽到尽头,一看是个木轴轴。他十分扫兴,非常生气,“叫他个妻侄搉(骗)一家伙!日你妈,我撂火里烧了你!”他发泄性的抱起那堆帛绢一下撂到火窝里!“哄”的一声,帛绢燃烧起来,那黑脸楚兵龇起白牙,丑恶的脸上一下露出发泄性的快意。

那边山谷里的伯阳先生看见隐宅着火,黑烟滚滚,急急忙忙往这里跑,当他喘着大气来到这里的时候,见那一携子帛绢已经变成了顶着黑烟的火焰,心里十二分的惶恐,“啊——!我的娘!”疯了一般地扑上去,“我的心血,我的心血呀!”用双手去抓那没着透的焦糊绢布。

“起来!我叫它给我着透火!妈的,你这老家伙!”黑脸楚兵抓着他的胳膊用力猛地一拉,把他甩了老远。伯阳先生“呼通”一声蹲到地上,“梅嬴——!梅嬴——!哎——嘿嘿嘿嘿!”他的心象被击碎了一般,凄凉地喊叫道。

“叫啥?你这老东西!”黑楚兵说,“告诉你,你女儿跟我们的人一块跑了。她看中了我们的一个美男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半点也不假,她跟他一块私奔了。”

“罪孽!罪孽呀!”

“他妈的,你还骂人!”黑楚兵拔出腰剑,气汹汹地盯了李伯阳一眼,然后又慢慢将剑插在剑鞘里,“他妈的,不是看你年纪大,我就一剑杀了你!便宜你了。”说到这里,迈大步扬长而去了。

伯阳先生象傻了一般地坐在地上。他忽然想起那烧着了的书稿——他心里想叫那烧着的东西不是他的书稿。他站起来,蹒跚地奔到堂屋门口,冒着烟火跑进屋子,钻进山洞,弯腰用手乱拨拉一气,结果什么也没摸到。他定下神来,静静地一想:“没有了,书稿没有了,就是被他烧掉了。数十年心血,毁之一炬!”他的心彻底碎了!双腿一软,一下子蹲在洞里了。……

伯阳先生失魂落魄似地坐着。天黑的时候他才想起找梅嬴。他真的象是傻了,当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拄着拐棍,蹒蹒跚跚,艰难地到几个山谷去找她。“梅嬴!梅嬴!梅嬴!梅嬴!”他小声地失神一般地喊叫着。几个地方都找遍了,哪有梅嬴的影子呢!

他回到隐宅,见火已经不着了。就一个人坐在山洞里。他想,“她不会死,他们不杀她,可能是……美男子,她能真是私奔了吗?……看她那摆弄发髻……唉,我真傻,她毕竟是个女性啊!……她不会,她不会是自己愿意……她是不是因为没守好我的书稿,而感到,才……反正她是不会死。……她是不是一方面是不得已,另一方面是被那人看中,她也看中了那人?……不,她是石女,不行,她是石女。……他们是不是要她当兵,去侍候楚兵……那模样儿……反正他们不会杀她。梅嬴啊,你千万可不能死呀!好闺女,好闺女呀,但愿你能得平安哪。”

他忽然又想起,她会不会是逃到了村中老宅那里去。他蹒蹒跚跚,艰难地出山,回到故宅。出现在他眼前的也是一片火烧之后的废墟。村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原来人们已经跑光了。

半夜里,他一个人躺在没遭火灾的西屋里。又一阵子失魂落魄般的感觉涌上心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心里才好受了一点儿。他定下神来,细细思索一下,“是的,她是跟他们走了。她是因没给我守好书稿感到无法向我交待,在他们强制之下趁劲远走高飞了。是的,不然的话,那兵是不会无故冒出那话的。她也恁大了,她的内心世界里所容纳的到底都是一些女孩子家所想的。唉,我太糊涂了,太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了。……是的,她是可以割术的。……她是不会遭害的。她也不会再回来了。别管咋着,她只要平安就好了。”

他的心里稍稍安顿了一些。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朦朦胧胧的,似乎觉得有一辆马拉车轿往一家门口走来。车轿停下之后,从那里边走下一个女人,似乎象是梅嬴,又似乎不象。女人对他笑笑,什么也没说,就和那从院子里迎过来的披戴着红绸的新郎一起进院了。……迷迷糊糊,象是沉在大雾里。他觉得他仿佛是站在村头上,又象是站在野地里。一个大兵模样的什么人,他弄不清是不是一个兵,反正他觉着仿佛是个兵,举着铁锤,走到他的面前。弄不清是为什么,他说他要打他。他半点也不害怕,他认为他很正义,正义是什么也不怕的。那兵一锤下去,把他的天灵盖给砸碎了。这时他知道害怕了,头已经烂了,知道害怕也晚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从梦里吓醒了。

他的心里忽又难受起来,难受得就象刀子割,胸部周围象是酥了一般,大肠那里酸热酸热的,象是旧病又要复发了,大概是痛定思痛才知疼的缘故吧。“完了,这一回我是全完了。”他心里说着,“一生勤恳,努力工作,心血付之一炬,全完了,这一回我是全完了。”一阵难忍的痛苦,使他警惕起来,“我的病又要复发了。不能让它复发,如若复发,再也没法挽回了。如若那样,不仅是着作付之一炬,连用口舌去将那着作里观点传播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要传播,要讲学!要将那天道学说传开出去!”他忽然想起了这几句话。这一想,反而不难受了。“不能难受,我不能再去难受,难受除了使病复发,早一点结束性命之外,别的什么好作用都是不会有的。我还可以讲学,还有余生,我可以到各国去讲学。我的努力全做到了,命运该灭这部着作,我也就不去为之遗憾了。反正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去难受了。不能再去把下余的一点岁月难受掉了。不难受了,为了能顺利做到在有生之年替天传道,我不难受了。写天道,要学天道。天道无我。正因天道无我,才不知道痛苦,才永远长寿。痛苦是无用的,我再也不能痛苦了。”积极的想法确实可贵,想到此,他的心里坦然了,当真的,半点也不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