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老子自然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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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自然人生(23)

老聃先生心情阴郁地离开母坟,回到家里,告别乡亲,毫不停留地坐上那辆等在门口的马车,随姜、陈他们一起,向洛阳方向而去。

盛夏的风光!

伟大的古原!

恢扩的绿茵,一条弯弯直直的土路,一辆甲虫般黑色的车子在那里微微向前而动。

古野神秘,壮美,而且带着使人惆怅的茫然。——无尽的苍苍莽莽;稀疏的茅舍村落;西边,使人微觉扩大着的青黛山色;东边,使人微觉缩小着的紫梦林影;马车上,各怀心思,默默不语的三个性格各具特色之人。

“是的,盆罐兄弟的真正目的,现在算是基本清楚了。”随着车身的轻轻晃动,老聃先生思绪的链条开始扯向一个新的段节,“看来他们确实不只是意在得到两锭金子,确实是意在难倒燕普,恶化苦县,残害民众,以求掠取更多的黄金。他们未能将我难倒,不仅落得个很不情愿的‘口服心服’,而且讨了个皮肉受苦,有苦难言,当然是只能将一腔怨恨暂埋心底,骑驴看竹简,让我走着瞧。他们这样的恶顽,有的是填不满的欲壑,根本谈不上什么心服。看来一场十分凶恶而激烈的报复,是不可避免的了。”

马腿在换进,车轮在滚转,三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默默无言。

“看来这次代问黄金官司,我不仅不能给苦县百姓造出什么福气,还给自己招来一场无法估量的祸害。看来我这次实在是一不该多事,二不该多言。要少事啊要少言!周公姬旦说得好,‘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此时我要郑重告诫自己: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少事,少言!”他拿定主意,狠狠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唉,哼哼!”他讥笑了,对自己讥笑了,“这个时候来下这样的决心,哪有半点实在的意义?这岂不是等于要站在断头台下的等死者去总结应该如何正确对待人生之至理名言,以让一刹之后的死尸去食言而肥!”

马车驶过一座木桥,进入一个新的境域。老聃先生不以这里风景美秀为真正的美秀。他从那铺地的繁花,看到那底下的单调乏味的黄土;从那茂林的浓荫,看到里边藏着的幽蜮;从长在石坡上的小树,看到挂在梢头的危险;从那墨清的潭水,看到水底的碎砖烂泥。“盖在表面的美,究竟不是结实的底蕴,世上有不少的凶事,偏偏是在表面上呈现出‘吉’。”

一桩将要出现的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不能了得之事,说良心话,他这样的人,最痛惜的已不是失去生命(一把老骨头能值几个钱),而是在他看来大于生命数千万倍的不朽的学说——他要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的夭折。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立志,要以毕生精力去建立一个既益于人,又益于天,广度不能再广,深度不能再深,误差不能再小,生命力不能再强的学说。但是他并没想到,贪多嚼不烂,贪大拿不起,要建立深度最深,广度最广,在宇宙长河中长流的,准确无误的一次性学说,不管是有多大智慧的人,都是极难做到的。正是由于要建立一次性学说不易不失败和其他的一些原因,他的这项尚且无法报出名字来的学说,至今“八”字没有一撇,仍然停在空泛的伟大志愿而没有半点着落之中。

学说,至今“八”字没有一撇的学说!仅仅为了能有个着落,老聃先生就奋斗几十年的学说,你是多么的难以立起!学说,难以立起的学说!难以立起,也要立起!为了你,老聃先生决定奋斗终生。没想到,陡然之间祸从天降,终生大愿,奋斗半生,就要在一个早上无情的夭折,这是多大的悲哀,多大的悲哀!

这次是不是要真正的夭折,那要看此去是不是真正的凶多吉少,是不是真正的吉多凶少,是不是真正的纯粹是吉,是不是真正的纯粹是凶?

“他们不是天子的使臣!看得出,他们不是天子的使臣,他们是丘盆丘罐派来的杀手!他们冒充天子使臣,把我骗出家门,是要将我拉往深山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实行暗杀!”老聃先生冷冷惊惊地在心里喊着。“……不对,不是这样,若是这样,他们早该下手。……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是不是要借刀杀人,是不是欺骗天子,让其加予我一个歪魔邪道,用邪法变幻黄金的罪名将我处置,告知天下,以毁掉我的名声?……唉!不要想它,不要再去想它,能逃过的祸不是真祸,是真祸逃也逃不过。随它去吧,至多是,这个天底下没我这个人!”遂使自己进入“无我”状态。

此时,或说近来,老聃先生已经建立起了一种名叫“无我”的理论(“我有大患的理由,是因为我有身,只要抛弃,就不会有任何尤患”)。他把这种理论分成了大范围和小范围。大范围的“无我”,是为一个值得去死的圣物圣念而不惜去死。这种“无我”,是死而不亡,外我身而身存。小范围的“无我”,是不要想到有我的存在,在杂念困扰之时,使自己进入似无知觉的麻木轻飘状态。忘却自己,反使自己除却烦恼,消灾消病,成全自己,延长寿命(这是气功之中静功的前身)。

老聃先生在“无我”中,随着马车的晃进,朦朦胧胧地飘入了彩色的云端。他感到晕乎乎的,身轻如纸,四周的云朵,仿佛松软的棉絮,暄乎乎地簇拥着他。……

大概是因为杂念没有彻底剪除的缘故,刚刚进入“无我”的李氏老聃,忽然之间又仿佛有起“我”来。他看见面前的大地,悠然飘起,迅速缩小,在他眼前旋转一阵,变成一张又轻又薄的绿色版图。版图上绣着山川、房舍、物产、林木,其间走动着无数个黑色的小人人儿。小人人儿正在安然自得,突然之间打斗起来。他们,你啃着我的脖子,我拧着你的耳朵,你掐着我的喉头,我抠着你的眼睛。霎时,鲜血流淌,把个绿色的版图弄得面目全非。接下去,从浴血之中拱出五个大一些的白脸黑人。老聃先生定睛细看,才辨认出他们是: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宋襄公。

霎时,五个黑人消失。中间坐起一个再大一些的黄脸人人儿。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褚黄袍,春风满面,温和慈祥。老聃搭眼一看,很快认出他是周朝天子。天子正在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想到,忽地一下,那面目变得十分丑恶,十分狰狞起来。他忽地从腰里抽出一把阴光闪闪的宝剑,用剑尖逼着老聃的胸口,大声地说:“好你姓李的老聃!朕要赐你一死,你敢不死?!”

图景消失。老聃觉得身上微微湿了一层冷汗。

……

七天之后,他们的马车终于进入了座落在洛水北岸、涧水以东、瀍水以西和瀍水东岸的洛阳的鼎门。

鼎门,即洛阳的东门。相传武王伐纣后,把商代的九鼎从朝歌迁到洛阳,就是从这个门进的,所以叫做鼎门。洛阳原称洛邑,是公元前1020年西周成王时所建。平王东迁之后,这里成了周朝的京都。洛阳城的面积,约四十平方里,大体呈方形,王宫在城中的中央偏南,宫的南面是朝会的地方,北面是市,东面是祖庙,西面是求神造福、赏赐丰年的地方。

“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就是这种分布图形的简明总结。

当时洛阳,号称天下第一之都,规模盛大,市井繁华,风光美秀,建筑典雅,比起一般小城,确实叫人瞠目惊讶。老聃先生咋着也没想到,他第二次(已来过一次)走进这座他心中景仰的城市,竟然是在吉凶难测、惴惴不安的糊里糊涂之中。

姜信把老聃安置在东门里边一家幽深的小院(姜信家的闲宅)。此处共是三节院子。最后一节院内,有东、西厢房和主房。院里长着两棵特大的石榴树。两棵树几乎要把院子遮严。油绿的叶丛里,向外窥视一般地露出一个个青色的小石榴。树下的青草鲜枝鲜叶,向人诉说着这里很少有人来过。主房(堂屋)是一所古老清雅的瓦房屋。东、西两个窗户外边,长着两株只有绿叶的梅子树。此处所,给人的感觉是:幽僻之中带点凄凉。老聃先生居住的屋子就是这个有点凄凉幽僻的古老主房。

老聃用过晚间的御膳,姜信安排他早睡,以免第二天(六月二十三日)天子诏见他时他可能出现的“误卯”。古时君王于三、六、九日登殿会见大臣或诏见贤士,是在早起的卯时,名叫“早朝”,如果误了早朝或利用早朝接纳贤士的时辰,就叫“误卯”。

老聃先生特别在意,半夜子时就已起床,但是等到天明,过了卯时,又过了辰时巳时,直到午时,也不见有人来领他上殿,于是心里开始惶惧不安。姜信来说,天子可能打算打破三、六、九日之惯例而在第二天(六月二十四日)将他诏见。可是六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全过去了,也没半点诏见的迹象,老聃的心又由惶惧变成焦急。姜信又来说,天子打算于二十六日卯时正式将他诏见,并说二十六日天明之前会有人前来引他上殿。

老聃先生夜不能寐,六月二十六日寅时起床等待,一直等过卯时,又等过辰时,还是没人前来领他。他又开始惶惧。就在这时,他的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强有力的想法:“怀里揣满坏行为,天天谋算好后果——此人姓啥名谁?答曰:狗人!我无亏心之事,何必去虑凶吉!行为邪恶,凶也是凶,吉也是凶;行为美好而端正,遇吉是福,遇凶也是福!因济世活人而遇大凶(杀身之祸),不也叫做大福大吉吗?”想到此,惶惧全无,心中开始特别坦然,特别安宁,只把天子诏见当成大幸大福而胆大包天起来。

他兴致乍起,开始细观屋内的摆设。这里的陈设和布置较为简单。屋里的空间共是三间,两道旧木隔山把三间房间隔开。东间,老聃安睡的地方,除了一张顶子大床之外,靠东山,放着一张黑色的矮几。几上垒着奇峰模样的石头。当间的后墙上挂着帛质条幅。地上铺着带有图案花纹的绛色地毯。地毯上放置着一张墨紫色的矮脚书几。几上搁着一卷破旧的竹简。

老聃先生走近书几,席地而坐,伸手去拿那竹简。就在这时,只见姜信一步走进屋来,高声地说:“报老聃先生!姬如公驾到!”

老聃急忙站起,抬头往门外一看,只见石榴树荫那里一影,走来一位老人。

老人年近八十,精神矍铄,乌衣白裙,头戴紫金发束,脚穿高底缎鞋,一副带着权贵印记的隐者模样。老聃并不知道,此人正是在苦南密林旁边蜎渊遭受吊打时出现过的那位名叫如晋的姬爷。

姬爷一到门口,就笑哈哈地朗声说道:“我看老聃先生在哪?我赶回来晚了,赶回来晚了!”说着,几步来到老聃面前,“俺未能按时前来,有失远迎,但望多谅!这里不妨自我介绍一句,俺姓姬名如,窃为景王之兄。听说先生学识渊博,望重德高乃大贤之人,心中不胜钦佩!”

老聃见是王兄来到,急忙躬身拱手,以礼相答:“姬公过谦,姬公过奖,诚蒙姬公对卑人错爱!李聃貌似年老,实际虚岁才五十有一,聃是晚辈,姬公乃尊贵的长辈,而今长辈对晚生如此宠爱,如此抬举,实在使聃悔不敢当!今姬公驾到,快请转上,先受晚生一拜!”说着,就要跪下施礼。

“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姬公急忙弯腰,用双手托握着他的两只胳膊,不让下跪,嘴里说着,“哎呀,好一个懂礼之人!既然你一意谦称,如今不妨,我就直呼‘李聃’二字。李聃贤士快快直身,俺姬如晋有话要当面向你说知。眼下天子正在殿前屋内,等待将你诏见。天子为何将你诏见,对此事我本应从头至尾,前前后后向你说明,怎奈天子有言,让我先不告知,等你面见君王,由他向你说出。王命难违,我应遵从。天子现正盼望见你,咱们不可让他久等,请你这就随我前去。”姬如晋说到这里,又向老聃安排几句面见君王之时应该以什么礼仪和如何参见的话,就领他出门去了。

这姬如晋并不是景王姬贵的真正哥哥。原来,景王的父亲周灵王姬泄心共有二子:长子姬晋,次子姬贵。这长子姬晋,字子乔,聪敏俊美,活泼可爱,热爱艺术,特别喜欢音乐。他吹得一手好笙,能吹百鸟叫唤的声音。灵王爱他爱得象是心尖子肉。没想到,这姬晋十七岁那年,突然暴病身亡。灵王因失爱子,痛不欲生,想他想得神魂颠倒,连梦中都在跟他抱头痛哭。事有凑巧,没想到这灵王在一次去晋国出游期间碰到一位青年,相貌竟和姬晋几乎一模一样。这青年姓怀,自幼父母双亡,长大成人后漂流在外。

灵王见他之后,甚为心爱,为安慰自己一颗受伤之心,就把他带回宫中,改名如晋。如晋从此就把怀字隐去,换上姬姓。这姬如晋也是十分聪敏,他看到王子争位斗争十分残酷,坚决要求不做官宦,只是默然无闻地侍候灵王于深宫之中,以使老人家得到欣慰,并要求“父亲”为他保密,隐去这段“特殊王子”的历史。从此,宫人们,不知者就是不知,知情者只去会意,不去言传。灵王死后,次子姬贵即位,转眼数载,如晋年高,人们为隐去他的“晋”字,只称“姬如公”和“姬爷”,并不再称“如晋”(他自己则称“姬如”)。老人厌烦宫廷生活,喜欢自然美景,于是,就离开官场,去过隐居日子。……

正殿前边,壮丽的大房内外,接见老聃的部署已经准备停当。——这是一次第二品级的华屋诏见。

这座华屋之所以称为华屋,是因为它确实华美。房子又高又大。屋内除了四个粗大的滚龙明柱之外,并无其他什么隔山,而是一个不分里外的大大的空间。从屋外看,红墙绿瓦,金碧辉煌,四角高挑,金色的莲花型陶瓷大冠(琉璃瓦罐)立在房脊的中央。在巳时的阳光照耀之下,上上下下,耀眼明光,五颜六色,闪闪晃晃。此时,门口的台阶两边,站着两排御仪仗队。他们不远一个不远一个地一直向午门那里排去。

屋内,红毡铺地;后墙上挂着一幅特号中堂一般的深红缎面,上绣一条巨形金龙,“中堂”两旁,是四条黄色条幅;两边的明柱那里,立着两溜黄衣卫士,他们人人雄壮,个个魁伟;两边的卫士身后,各站三排(队)乐工,每排八人,他们手持金石竹丝,鞄土革木,八种乐器,名曰八音,三排共是二十四人,两边的合起来,六个乐队,共是四十八人——按当时的规定,天子乐队是八佾(队),诸侯乐队是六佾,大夫乐队是四佾,这次是二等诏见,景王故意减去二佾;当中靠后的毡面地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檀木龙案,案上放着笔砚、绢帛和竹简;龙案两旁,各设四个雅座——西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王子朝(景王的爱子)、大夫宾孟、大宗伯(礼部官职)、太宰(吏部官职);东边的座位上,从外至里,分别坐着召庄公(名字叫奂)、甘平公(名字叫鯂),挨着甘平公往里,是两个空位,那是意在等待姬如公和李氏老聃的到来。龙案后面的那把刻着滚龙的特号龙椅之上,在手持龙凤日月的宫女的衬护下,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此人头戴平天冠,身穿赭黄袍,黄面高鼻,花白胡须。他皱眉眯眼,看来心中不悦。此人是谁?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当朝天子,名叫姬贵的周景王。

此时,老聃先生在姬如公的陪同之下,安然自如地走进午朝门里,以感谢的面色目视一下两边的仪仗宫人,接着,目光向前直视,信步往前走上华屋的台阶。姬如公喊一声:“禀万岁,李聃前来拜见万岁!”继而,他们谨步进屋。龙案两旁座位上的公卿、大夫、王子、一声不响地站起。老聃停步,安然地站在地上,温文尔雅,恭敬地拱手,低首目视着龙案前边的铺地红毡(君王面前他反而不去屈身),以爱敬的心情和音调朗声说道:“参见万岁!敬问万岁贵体可好?龙驾可安?”

“谢问。”周景王微微点一下头,平天冠上的珠玉串串儿轻轻动了几下。

“请让李聃以九宾之礼参拜万岁。”此时站在老聃身边的姬如公这样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