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急风直吹得人眼睛刺痛、头昏脑胀,酸涩到掉泪,离岸边越来越远,最后终于连岸边的景色也变得渺茫。杨广一直站在船头陪我,说道,“进舱吧,当心身子。”
我回头看着他,低声说道,“今年冬天,怕是会冷许多,我怎么就忘记给父亲多做两件衣裳了?”
“亲手给父亲做的,虽然是做女儿的一番孝心,可事已至此,不需多挂怀,自有人会照料。”杨广拍拍我的手。
庆功宴之后,杨广陆续为父亲张罗了许多东西,高宅别院就有几处,仆人事事照料,至于金玉绫罗更是多不胜数,沿街的商铺也盘下好几个。父亲不好拒绝,可仍然还是呆在医馆中,跟日常无两样。别说是两件冬衣,就是极好的裘袄都不在话下。“纳了南陈的女儿,我便是南陈东婿,南陈娶妻该行的礼数,我一样都不会少。”礼到之时,我去谢礼,杨广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杨广见我不说话,问道,“你怎么了?又难过了吗?”
我摇摇头,说道,“不,只要知道父亲安好,我便稍微放心些。其实,二公子不用这么重的礼,父亲不看重那些。”
“我还嫌少了些,若不是知道你跟林世医不喜欢太过,我出手会更多。现在就已经委屈了你,若是你能够堂堂正正做我的皇子妃,我什么都肯给你,只是…”杨广似乎是怕我不愉快,话到这里就突然止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一个亡国旧民,一介民女,纵然杨广待我如何不同,我也不可能成为杨广的正妻,这是一开始就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是我自己明明知道还愿意走的路,所以,没有必要为了这个而不开心。我抬头看着杨广,淡淡皱眉,说道,“二公子说话不算数,是委屈了我。”
杨广一愣,满是不解,说道,“这话从何说起?”
“南陈嫁娶之风由来注重礼节,即便是穷门落户,没有什么银子,但是该行的礼数是断然不能少的,不然就说不过去。二公子既然有心,为何不见媒妁之人、下帖之书?”我定定看着杨广,看看他到底有何说辞。
杨广一听,脸色倒是沉重起来,解释道,“素澜,你知道原因的,连日来专心于北上之事,我有分心不到的地方…”
我看着杨广这样子,不等他说完,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杨广看我这般,也顿时明白了,说道,“你素来认真惯了,我只当你是真的介意,不曾想你也会说笑,倒是沾了三弟的边了。”
我虽然在笑,心中却是不免有几分苦涩的。堂堂晋王如此对我,换了别人怕早就五体投地感恩不及,那是天恩,怎么还能够奢望杨广像平常男子一般三媒六聘呢?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如果传到了朝廷中,便会让杨广落下话柄,别人只会觉得他荒唐,那不是我想要的。
“是二公子太认真,我不过是顺着二公子的话去说罢了。”我回答道。
“在你看来,那些身外之物真的足够了吗?”杨广抓着我的手,掌心跟他的眼神一样温暖。
“身外之物虽然不是我追求的,但是二公子这份诚心是值得我珍惜的,足够了。”我轻声说道。
“还不够。”杨广顿了一下,盯着我的脸,片刻,靠近我耳畔,低声说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有担忧的地方。”
我惊讶地看着他,杨广看着我,笑得明朗迷人、又高贵神秘。我实在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杨广笑道,“你这么聪明,不妨猜猜。”
我想了一下,再想了一下,还是不解,问道,“二公子说的,是哪一方面?”
杨广一挥手,边上的部下递过来一张图,杨广递给我,说道,“打开看看。”
我疑惑着,慢慢将图打开,上面细笔描绘的,乃是类似于工程建造的样子,像是砌着什么水道。见我看不清楚,杨广慢慢说道,“我观建康地形,道路交错纵横,梅雨季节容易积压雨水污秽,这可能也是病源之一,加上伐陈之后更加凌乱不堪,所以我命人留在此地监工,不久之后便在建康城中往八个方向修渠开凿,疏通城中布局,造福百姓。至于这修渠的匠人,你还猜不到吗?”
我心里突然一个激灵,激动地说道,“莫非是、莫非是…”
“对。”杨广拿过我手中的图,看了一下,对我说道,“修渠的工匠,全部是本来准备押往北上的南陈的俘虏,当中不少原来是陈叔宝的兵将,还有一些随机俘获的百姓,他们之中,男子全部要留在建康修渠,至于那些女子,则是负责这些工匠的饭食洗衣,功成之日,便是他们自由之时。此事,我已经在奏折中跟父皇回禀了,相信父皇高义,不会怪罪的。”
我一字一句听进心里,心头一热,口中已经因为欣喜,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毫不犹豫地朝杨广跪下,伏地道,“多谢二公子仁厚之心,南陈百姓定会感念万分。”
杨广两手把我扶起,说道,“送你高宅金银不见你喜不自禁,放了南陈百姓你却如此谢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素澜,这都是你的功劳,是你的话让我动了心思,我行事素来说一不二,遇到你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你说的对,天底下还有什么比百姓团圆更加好?我让你父女分别已经过意不去,总不能让你心里还时时刻刻担着另外一件心事。”
我热泪流下,说道,“素澜之幸,遇此良人,微薄之力难以回报。”
杨广笑了,甚至温柔,说道,“像这样,永远呆在我看得见的地方,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伸手替我拢了拢发丝,眼中有溺宠的专一,说道,“回舱吧,是该跟三弟喝两杯了。”
我点点头,随杨广慢慢走进船舱之中,里面的华丽丝毫不逊色于杨广在南陈的行馆,杨大人见了杨广,行礼道,“回禀元帅,陆军也紧跟其后启程,三皇子刚刚下了行军令,这就命人号角传令。”
杨广点点头,笑着不语,只是略微挥了一下手。杨素再次行礼,想要退下之时,又稍微朝我颔首,问礼道,“林姑娘。”
我知道这几乎都是看杨广的面子,可我如何消受得起?遂也朝杨素行礼,问道,“杨大人,长江风重,易于头风加重,请杨大人务必当心些。”
杨素爽朗笑道,“多谢林姑娘提醒,有了林姑娘炼制的膏药在手,近日已经好了许多。”杨素说完,便直接出去。
我一转头,见杨广笑吟吟看着我,我呆呆看着他,杨广见我这般,笑得更加好看,说道,“进去吧,三弟该闷闷不乐了。”
号角声在身后传来,这便是通知陆军启程的军令。进了雅厢之中,果然看见杨俊一个人在慢慢倒酒,看见我跟杨广进来,笑道,“你们来迟了,这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杨广走到酒桌前,伸手拿起了酒瓶,又轻轻放下,看着杨俊,说道,“喝酒就算喝到死,有什么出息吗?你心里不痛快,尽可以像个男人一样跟我较量一下,若是把我打倒了,我比任何人都替你高兴。”
杨俊一听,冷笑起来,说道,“到底还是二哥最了解我,也对,虽然是自己心甘情愿放开的,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点那么不是滋味。不过二哥,这回你小看我了,动不动就较量可不是我会做的事情,我还没有不像样到那个地步吧?”杨俊说完,眼光瞪向我。
杨广坐下去,自己慢慢倒了一杯酒,看着杨俊,说道,“二哥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既然想通,就比放不开好。”
杨俊听了,狠狠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咚地放下酒杯,朝杨广说道,“今日我不打算理睬二哥,倒是那个冷眼旁观的人,打算要看好戏到什么时候?”杨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忐忑不安,慢慢走过去,说道,“三公子。”
杨广嘴边噙着笑,说道,“你也坐下吧,三弟没有恶意。”
杨俊看看杨广,又看看我,说道,“横竖我难得遇到一个谈得来的知己,今后我要找你,连二哥也不必先通报,只是,你可不要学着二哥,处处说教便是了。”
“三公子这是哪里话?我岂敢。”我低头道。
“你不敢,你不仅当面冲撞了我,还顶撞过二哥,这可是难得的很。”杨俊朝我招手,说道,“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我走了过去,杨俊很快从袖子里面塞出两个圆溜溜、脆生生的东西在我手心,低声朝我说道,“给你跟二哥的,酸得牙疼,却也甜得入心,像极了你们两个,反正我是不敢多吃的。”
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碧绿晶莹的青梅,不生不熟,正长得讨人喜欢,我不禁笑了出来。边上的杨广也笑了,说道,“看来你们这辈子,知己是做定了,这缘分真是可遇不可求。”
“哪里比得上二哥的缘分呢?”杨俊呛口似地说了一句,拉着我坐下,说道,“喝一杯,现在开始,我真正是放开了。”
我端起酒杯,敬了杨广跟杨俊,慢慢把酒喝下。从这一刻开始,我的命运真正跟杨广纠缠在了一起,前路漫漫不知如何,后路茫茫已经没有退路,一切只能凭着我自己的心去指引。